谷徺
但江闻知道,先前齐声反对范兴汉和如今支持他,都不过是权谋之术,只为了告诉范兴汉一件事——关帝会的东西就算是拿去喂狗,也不会让你碰一根手指头。
江闻微微一笑,趁机抛出了自己的条件。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只要各位能告诉我南少林的消息,赴一场金盆洗手大会又有何难?”
“南少林?他们在上月突然销声匿迹,平南王府搜查许久也没有一丝下落,如今我们也未听说线索。江掌门想知道这件事,确实只能由关帝会出马了……”
年老乞丐和独眼乞丐,显然都是势力较为雄厚的一方,不管何事都会防止对方坐大,连忙出声道,“这件事我就应下了,一有消息会立即阁下!”
“多谢!”
江闻手持请帖抱拳拱手,用眼神示意凝蝶赶紧把地上的金针拔走,随后就毫不犹豫地离开。
关帝庙的大门敞开,见到江闻毫发无损地从其中走出,而自家长老们也鱼贯而出,与他目送离开全无硝烟之色,门口的乞丐们皆是惊异连连,暗暗庆幸刚才没有像那个愣头青一样动手。
“江掌门且慢!”
一声沉吼出声,关帝会的几名长老都止不住面露坏笑,在火烛底下显得阴晴不定、诡异非常。
范兴汉上前两步面色不善地看着江闻,似乎很是恼怒江闻方才出的风头——自从方才壮乞丐也趁机走上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后,范兴汉的脸色就更加难堪了。
“江掌门,我这不肖弟子所说,可是真的?”
范帮主的手下围了上来,却被他挥手驱散,独自一人面对着江闻,目光炯炯。
江闻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真的又如何?假的又如何?”
范兴汉也是语调古怪地哈哈一笑:“若是假的自有门规惩处,若是真的,我这个范家门长,说不得就得讨回一个公道了!”
江闻却好像是也热血上头,丝毫不让地对着范兴汉说道,“好!既然范帮主有指教,江某敢不奉陪?不如我们借一步说话!”
“请!”
“请!”
两人的语气已然夹枪带棒,两边的乞丐都很识相地让开一旁,生怕被波及卷入,两人渐行渐远,来到了栖留所旁视线不及的边上。
除了随地搭建的窝棚,城市乞丐往往有自己的栖留所,一般是当地财主个人出钱或多人合力出钱盖起来的,俗名“讨饭屋”。
关帝庙旁栖留所的规模都不小,看上去至少也有七八间房间的大小,像这样的栖留所就成了大小丐头们的公廨了。正房中住着丐头及其妻儿老小一家,中间的一间厅堂是丐头办公的地方,审案、行刑,就在这里执行。
关帝会的就大小乞丐按照男女分住两廊厢房的通铺上,能勉强算出这里的丐头所统辖的乞丐大约有二百多名,不过此时住在栖留所里的,就只有三四十人。
两人来到栖留所旁一棵芭蕉树下,两人的脸色瞬间不约而同地变了。
“范某多有冒犯,方才多谢江掌门解救!”
范兴汉脸上的亢怒瞬间消解,转而都是劫后余生的后怕,“这帮泼材竟然要把杀害朝廷命官的罪名安在我身上,当真是可恶无比!”
江闻也连忙谦虚地说道:“举手之劳罢了!范帮主,也幸好你有急智配合,不然江某也只能是画蛇添足。”
所以说有些时候,抢先批评可能是保护,江闻方才化解矛盾的办法十分有趣,明面上为关帝会乞丐长老站队,为他们争取统一内部的时间,暗地里却给范兴汉找了个台阶下,把杀害帮主的罪名弱化成了趁火打劫。
江湖矛盾往往都靠说和解决,就是因为面子不能输,里子又不肯让。这场戏里其实所有人都在打配合,而且所有人都以为占了便宜,才能有个体面的解决。
只能说这些混到一帮高层的人里,少有有什么脑子不清醒的人物。
对范兴汉来讲,上个套已经不算什么了,毕竟杀害朝廷命官这个罪名着实有些吓人了,一旦传出去范兴汉恐怕要惹上一身臊。
范兴汉哈哈一笑,显得很是坦荡,“这帮杀材以为自己见了海翅子,就是鹰爪孙,今后再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此时开口又是北方江湖黑话,海翅子指大官儿,鹰爪孙指官差,这是嘲笑广州乞丐真以为自己都是参将游击,俨然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说到底,帮主之位只是虚的,朝廷武将不可能真的来管束一群乞丐,因此这个帮主谁来做都行,可谁来坐又都不一样。
趁这个机会,范兴汉也把广州这个武将当乞丐头的缘由说了出来。
事实上在任何一个社会,都会因为天灾人祸的原因出现乞讨现象,乞丐也是个历史悠久的职业,他们不像普通的失地农民那样充满愤怒、也不像失业邮差一样豪气冲天,乞丐作为社会边缘人物,其实也早就变成了畸形社会的一部分。
前宋时期丐帮帮主被称为“团头”,最多还只是富家翁。早在宋元话本《金玉奴棒打薄情郎》里有详细的记载,南宋初年,杭州城内有一位著名的丐帮帮主,被世人称之为“金团头”,金团头由于经常收乞丐交上来的例钱,所以家底很殷实,有时候甚至还放票。
而到了元明时期的丐头,已经开始负责地方上死人的入殓,《水浒传》中武大郎被潘金莲毒死以后,就是丐头何九叔带着乞丐去入殓的,俨然已经具有社会不可替代的作用。
像这样的丐帮,实际上是以行乞为主,主要是解决自己的温饱问题,其中也有少数人以行乞为幌子,干坑蒙拐骗的勾当,从事些类似于黑社会的行为,但从总体上来说,这些人对官府没有多少仇恨,属于可收编利用的灰色地带。
在这种情况下,就出现了官办丐帮和江湖丐帮的分化。
范兴汉所代表的范家门,是标准的江湖丐帮,门人懂点武术有些自保能力,靠着层层叠叠的组织架构养活自己。
其中一部分人白天出去乞讨,晚上回来,必须交纳“份例”——三五文钱或几两米;一部分人在“家”里养鸡鸭、喂猪羊,由丐头每月发放份例钱;还有一部分人是乞丐王国里的“公差”—帮中有人犯了帮规,他们负责掌刑;如果街上有了病死或冻死又无人认领的尸体,他们就负责背到坟地去埋掉然后从地保那里领赏钱。
而像广州这样的官办丐帮之所以能在地方上称雄,就是因为他们的身份是被官方承认的。
关帝会在广州城里独此一家,有权向办红白喜事的人家收取数额不等的“丐捐”,乞丐头子再将钱分为五份,自己和普通乞丐顶多留下三成,以及作为关帝厅的“公款”,剩下部分都要通过吴六奇上交给官府,成为平南王尚家的一部分收入。
官办丐帮看不起江湖丐帮,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就算范兴汉武功再高,也不可能有挂印总兵官左都督的威势让人信服。
而吴六奇当这个乞丐头子,更是因为一些历史遗留问题导致。
吴六奇早年当过乞丐,后来又投尚可喜成为了他手下藩将之一,就被发掘特长来整合这些“可回收垃圾”,他当时寄人篱下,自然只能老老实实干起丢人的乞丐头子营生,可如今他的名气凭借着海禁功劳已经入了顺治的视野,自然不愿意再做这个有失体统的勾当。
为此他找来了范兴汉,邀请他接管广州城中的关帝会从而脱身,却不知为何突然失踪,这让范兴汉已经是惊慌不已,猜测自己莫非陷入了什么危机之中。
“范帮主,我看你还是早点走吧。”
江闻也好言相劝道,“吴六奇如果是因惹恼尚家而失踪,你这趟太容易引火烧身了。”
范兴汉点了点头,却没有开口,从神色上来看,竟然还是有些犹豫彷徨,实在是让江闻大跌眼镜。
“哎,既然如此,这份请帖范帮主你手下,到金盆洗手大会看上一遭,也好绝了这份念想。”
“请帖却是不必了。”
随后他有些狡黠地看了江闻一眼,故意掀开破衣烂衫的衣角,露出贴身收藏着的请柬一角。
“江掌门的好意我心领了。”
然后范兴汉却有些赧然地抬头道:“江掌门,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与帮中弟子交待。当初可是豪言壮语而来,如今这样无功回去……”
都什么时候了还关注这个?
江闻只觉得眼前这人如果不是脑子有问题,就一定活得很累。江湖上有人爱惜羽毛、有人重利轻义,但总是出于自心所致,又或者性格使然,这也是无可厚非的。
而眼前这个范兴汉,只记挂着兴汉帮的一群弟子,时时刻刻想着是维护自己在弟子们面前的形象,这就相当于活在了别人的眼光里。
有些时候哪怕自己知道是错的事、知道已经踏入陷阱,他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只为了让他错得合乎情理。像这样的人看似真小人,实则伪君子,实在是两面都不讨好的存在,矛盾得令人费解。
金庸原作中,他被抓入天牢时骨头颇硬,任凭大内高手赛总管如何威吓利诱都半点不屈,偏偏被对方吹捧和高帽哄骗得飘飘然。后面更是帮着满清大内第一高手赛总管擒拿苗人凤,即便是先受了别人的骗也不应该如此草率,果然是个钻进名利网中就看不穿的人物。
江闻忽然狐疑地看向范兴汉,缓缓开口说道,“范帮主,听你这意思,你该不会真想和我斗过一场,去给你那不成器的徒弟找回面子吧?”
范兴汉闻言更加无奈,却当真压低声音说道:“江掌门,此事我也羞于开口,但你能否给我个方便,我总好在弟子面前有个交待……”
江闻差点被他气乐了,这是要打假赛?还有这么光明正大和对方商量的?又哪有这么跟人硬要便宜的?
“范帮主你再仔细想想,我今天帮了你,不是应该你给我个面子吗?”
然而范帮主依旧拱手不动,满脸愁容,显然是不愿意转换作风。
“江掌门,只要你能答应我这件事,日后必然有厚报……”
两人僵持间,江闻却忽然灵机一动,忽然拍了拍范帮主的肩膀,很是认真地说道。
“范帮主,你可能弄错了一点。我刚才作为师父管教了你的徒弟,你想要找回场子的话,应该也来打我的徒弟。是不是这个道理?”
范兴汉被这一番话搞蒙了,摸了摸脸上的胡茬,犹豫着说道:“按理说,好像真是这样……”
江闻当即一拍大腿。
“这就对了!我听说帮主你九九八十一路五虎刀并世无双,二十三路龙爪擒拿手钻筋入骨,如今用刀我觉得不妥,你干脆用这擒拿手教训我徒弟一顿!这样岂不是两全其美?”
突然被一顿吹捧,范帮主浑身舒爽中又有点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江掌门,你这两全其美从何说起呀?”
江闻不容分辨地拍着他的肩膀说道:“是我失言了,帮主无需介意,我们就这么说定了!”
随后从栖留所旁的芭蕉树下探出头,对着远处看热闹的人大声喊道:“话不投机半句多!石头,你替师父讨教下范帮主的高招!”
“既然如此……”
范兴汉看到一个五六岁的小孩楞楞地跑过来,更加不好意思地抱拳低声说道:“江掌门,我的龙抓擒拿手习练已久,必定控制好力道,保证不伤到令徒!”
随后叹了一口气,脸上刻意挂上怒容,脚步却依旧坚定地往外走去。
江闻笑眯眯地看着范兴汉:“不碍事的,范帮主切记不要留手,更不许藏私。只是你这脾气倒也是有趣,今后说不得就要吃亏啊。”
“丐帮本就是最低贱之人。”
听到这句话,原本背朝江闻已经要走出去的范兴汉却突然停下了脚步,壮硕的背影里多了几分的无奈,后面的话也随着叹息和脚步逐渐渺茫,最后彻底融于芭蕉树的沙沙作响中。
“有人路边扔点东西,不论多脏、赏口饭我们就要吃;不管多贱、赏个脸我们都得捡回来。像我们这样的腌臜泼才,旁人会相信这是一个不计名利的君子,还是锱铢必较的真小人呢?”
“江掌门,为了活着我们没得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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