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铁塔般的身影闯入屋中,赤膊的上身宛如铜浇铁铸一般,纵然冷雨遍体也毫无畏惧,甚至隐隐蒸腾出了道道白汽,任谁看到都要夸一声好汉子。
他白日里丈余的旗幡不见踪影,手中取而代之的是一把钢鞭,鞭身甚是沉重,看模样少说也有三十来斤。
“杨帮主……不,今日就要称呼你为杨当家了!”
陈家洛喜上眉梢地站了起来,对着赴约而来的青旗帮帮主,铁塔杨成协抱拳拱手,一举一动毫不怠慢。
铁塔杨成协神态威猛,说话也中气十足。
“总舵主不必多礼,我们青旗帮向来愿赌服输,既然当日输给了无尘道长,又与红花会的志向一致,我坐这第八把交椅便是心甘情愿。”
旬月前,红花会与青旗帮在路上相遇起了冲突,双方各执一辞,互不相让,只好武力解决。
无尘道长代表红花会出手将众人折服,然而青旗帮中有人讥讽无尘只有一条手臂。于是无尘道长果真用绳子将右臂缚在背后,施展连环迷踪腿,把青旗帮的几位当家全都踢倒,于是青旗帮的人心悦诚服,便依从陈家洛的意思加入红花会。
就连此次金盆洗手大会的消息,也是青旗帮的杨成协透露给了红花会众人,顺势成为了他们在会场中的内应。
“总舵主,杨某今日前来除了履行诺言,还为了告知红花会中各位兄弟,委我打听的事情有结果了。”
闻言的几人顿时紧张了起来,就连方才谈论诸方隐现的强敌,都未曾如此态度审慎。
行走江湖之时,普通人学会远交近攻就得意洋洋,而老江湖知道除了要会分辨敌人,更要会分辨朋友。有的时候最可怕的不是目的相同的仇敌,而是意见不一致的朋友,前者可能合作成为帮手,后者则可能成为最最棘手的阻碍。
红花会此行想杀尚可喜,因此他们可以唱黑脸试探哪些是尚可喜的帮手,而青旗帮作为红脸,则负责接触那些可能目的相同的人物,确保届时能够力合一处不出意外。
说到底这是无奈之举,陈家洛也知道几事不密则成害的道理,可眼下就像是一条独木桥,如果挤在桥上的人不能同心协力,轻举妄动就会把其他人挤下去,甚至于打草惊蛇酿成大祸。
杨成协黝黑的脸上挂满严肃神色,“如今城中想杀他的人不少,他想杀的人也很多,大家实则都在一条船上。我派弟子打听尚可喜的踪迹,知晓他经常往光孝寺礼佛,如果要动手必须抓紧时机了。”
铁塔般的杨成协说罢横放铁鞭,甩出一物。
铁鞭压得木桌吱吱呀呀一阵不堪重负,可众人的目光却直直看向了桌面上那张,写在熟宣之上、布满了密密麻麻字迹的纸片,随后惊出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
“这拿着方诸当玉杯,丢人现眼的狗东西醒了没?”
平南王府中,李行合听闻声音猛然回头,发现一位腰系镀金珊瑚转环御赐黄腰带,胸前配挂腊面朝珠的老者带着仆从来到身后,慌忙屏退身边的王府医官,只留下了自己和身穿官府的白振二人听命。
尚可喜此时年纪不过五旬开外,却因为多年的戎马生涯显得格外苍老,脸上多处带有黑斑及疮痕,就连握着朝珠的手背也显露出暗色,皮肤状态宛如垂垂老矣的耄耋老人。
“王爷金安,世子只是一时的急火攻心,服过药后已经昏沉睡了。”
李行合谦恭地退后一步,让出看往床榻的空间,但尚可喜却犹为厌恶地瞥了一眼就不再详看,反而将注意力放在了身边惴惴不安的白振。
“你就是嵩阳派白振?前几日凤天南在府上引荐的高手?”
穿着官员补服的白振闻言,连忙用参见亲王的大礼叩拜下去,口中称是,不敢多言。
尚可喜的声音有些气力不足,仿佛是空气中浓重的水汽,给他呼吸都带来了困难。
“不用这么惊恐,本王又没有怪你。你看身边这位李先生就不担心问罪。”
李行合谦恭有礼地低着头,却也没有反驳的意思。
“白掌门,我们王爷慧眼如炬,自然不会与无辜的人为难的。”
尚可喜哈哈大笑,拍着李行合的肩膀说道:“不愧是李先生,深谙本王之心呀。知子莫若父,眼前这狗东西向来不识时务、不通教训,今日若非二位陪同费心,还不知会闹出多少笑话,二位自然是有功无过。”
一路上战战兢兢的白振终于安下了心,一切果然如同李行合所说的那样,言语之间就平安无事。他见尚可喜的为人也不像是传闻中双手沾满鲜血的人屠,反而有些过于体谅人了。
白振早在三十年前就以大力鹰爪功驰名武林,在江湖上威名赫赫,可他越是年长,就越醉心于功名利禄,绝不肯放错一个晋身的机会。
他也知道自己错在哪里,首先是错在托人结交世子图谋晋身,用意不纯;其次错在暗中通风报信,导致尚之信闯入金盆洗手大会丑态百出。但如果能因祸得福被尚可喜相中,白振也不枉此行费尽心思,上下打点。
“王爷明鉴,小人必将殒首报效,不敢有违!”
尚可喜哈哈大笑,李行合见白振仍未站起来,便伸手将他扶起,贴心地拍去身上的灰尘。
“白掌门忠心体国,千万别误听了外面的无稽之谈。老王爷为人慈悲,平日里最爱与释门大德天然禅师论佛,怎么会打打杀杀呢?”
尚可喜却佯作不满地拂袖说道:“别跟本王提天然和尚,他在外面总对人说‘平南王具佛性而无定力’,我还没找他算账呢。”
言毕两人哈哈大笑,随即当着白振的面,忽然就说起了一些似乎毫不相关的话题。
“李先生,王府之事纷繁复杂,本王常常觉得精力不济,幸好有你忠心辅佐,我才能睡个安生觉啊。”
尚可喜话里话外都褒扬着眼前的江湖术士,仿佛在草庐之中得到了卧龙之才,“最近又有一件棘手的事情,听闻捍海堰旁沉了一艘绿眉鸟船,死了几个船家事小,堵住了航道事大,你若是得空就过去一趟,看看该怎么处理。”
李行合因少见日晒而白皙的脸上,显露出了一丝恍然。
“王爷,这艘船是从哪里来的?”
尚可喜低声说道:“从南海浴日而来,不少人见到它驶着驶着就沉了,船底甲板翻腾上来,还有许多指甲留下的划痕。死尸漂流一夜才被发现,早已经被开膛破肚了。”
李行合的瞳孔猛然缩小,却闭上了嘴恭敬说道。
“这事无需王爷费心,小人自会处理。”
“我还听闻合浦、南海的疍民狡猾难驯,屡生事端,李先生也别忘带人缉拿,切勿纵走了凶徒。”
“小人明白,如今形势严峻,必然不让疍民趁机作难。”
尚可喜缓缓地颔首。
“越秀山的三元宫年久失修,求龙仙井边上的山体也坍塌了一角,本王深恐连日暴雨,祸及山下百姓,李先生若不辞辛苦,便从王府支些银两把越秀山漏给补上吧。”
李行合拱手施礼:“王爷宅心仁厚,当有大福报!”
尚可喜不以为意地袖手答道:“此事说来都是李先生的功劳。近来的粤征显有成效,平南王府的仓廪殷实、府库充盈,才有余财修桥补路,合当记李先生献计大功。”
“王爷谬赞了,世上良骥能行,皆是伯乐之功才是。”
白振听得两人一唱一和,言语间都是广州里外的计事民生,只觉得这位尚王爷果然并未传闻中暴虐无道、横征暴敛之人——做戏自然也有可能,但他贵为平南王,又何必在自己面前惺惺作态?
尚可喜转过身去,面朝王府世子正屋外的苍茫庭院,仿佛静聆雨打蕉叶的淅沥声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吐纳间要将肚子里的秽气全部吐尽,黑斑点点的脸上也猛然有了一丝红润。
“王府上下近来劳你费心,李先生曾经提到的恩师,我已经派人前去有请了,到时候也由你自行安顿。他老人家日夜流落在外,本王实在是于心不忍。”
李行合闻言面露喜色,连忙跪倒在地:“多谢王爷!多谢王爷!”
“举手之劳,不要荒废了正事就好。”
白振听得云里雾里,此时连忙出声附和道:“尚王爷政务如此繁忙,事事心系百姓、慈悲为怀,我看天然和尚所说不过是故作姿态,您才是这广州百姓的万家生佛!”
尚可喜转过头时面容慈祥,嘴边带笑,宛若他真是一个人人赞颂的万家生佛,就连脸上的黑斑也染上了菩提性。
“白掌门知道本王辛苦,朝廷也知道本王不易,可偏偏这广州百姓不懂这差事有多苦。我每日煎熬反侧,不过是担忧两粤之间变生肘腋,又一次生灵涂炭罢了。”
他一边感叹着,一边迈步走到了门外,面对着一线之隔的雨帘,长长嘘叹道,“本王早年读过《神异经·南荒经》,书上说‘南荒外有火山,其中生不尽之木,昼夜火燃,得暴风不猛,猛雨不灭。’。”
“天底下盼着我死的人多不胜举。依我看呀,这身处南荒的广州城,它就是一座火山,一应事务唯独让一个老夫日夜枯坐,自然寝食难安。”
尚可喜眼中的忧虑起伏不定,全然不似作伪。
“一转眼本王奉旨入粤平叛已经十年了。这十年里,我熬干了气力、熬白了头发、熬伤了心肺肚肠,从领军之将熬成了老匹夫,如今也只盼朝廷能让我快些告老,回海城也早点入土,也好顺了那些人天天期盼本王归西的心愿!”
尚可喜越说越怒,一边朝着尚之信昏睡如死的方位踢了一脚,可对方不仅毫无反应,反而结结实实地翻了一个身,又接着拥衾大睡了起来。
白振见自己的话让尚可喜回答得如此激烈,连忙惶恐地说道:“尚王爷何出此言?!您的功劳朝廷一清二楚,天下人也知东南半壁不能没有您,就算为了这两广的百姓,您也不能坐视水火而撒手啊!”
白振这番话出于情急,却歪打正着地发自肺腑,这让尚可喜也颇为受用,这才终于面色稍霁。
“白侍卫,本王知道城中有很多人盼着我死,可本王眼下还不能死。就算真要死,也得等找到一块风水宝地,得到朝廷荫赏之后,风风光光地去死。”
尚可喜毫不忌讳地把死字挂在嘴边,笑容颇为怪异,以至于让身经百战的白振有些不寒而栗。
尚可喜此时脑海接连不断闪过让他念念不忘的人影,其中有锦衣拢袖深居简出的高大老者,有终日甲胄在身却散发腐味的悍勇王爷,有端坐皇位之上宛如僵尸木偶的黄衣小儿,有挥刀引兵一呼百应的绝世猛将……
人影憧憧不一而足,唯独那名狼顾鹰视、终身不肯居于人下的虎狼之徒出现,让尚可喜带着黑斑的枯瘦手掌渐渐握紧,甚至连呼吸都快了半拍,
“李先生,本王修墓的百足蜈蚣地还要靠你多方寻觅,这些功劳本王都记在心里。有朝一日本王会上书朝廷引荐给皇上,先生你通道术、尚权利,隐隐有桑、霍之姿,将来封侯荫子、配享太庙,恐怕也不在话下。”
尚可喜压制住着心中涌动的不明情绪,惶惶然仿佛又回到踏入广州城的第一天,幸好十年已经过去,如今的他已经在冥冥中将广州城尽收眼底。
于是他朝着李行合,露出一抹彼岸普渡的微笑。
“明日一早备好钱帛,本王就去光孝寺敬香,也好为今日这天下太平、万民安康聊表寸心,留些功德回向法界……”
尚可喜低唱两声佛号显得老怀甚慰,李行合谦恭地跟在身后笑了起来,白振不明所以也只能讷讷地陪笑着,一时间屋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息,唯独锦榻上的尚之信仿佛不堪其扰,猛地翻了个身,面朝着墙壁蒙头睡去。
“真是孽子!”
尚可喜一看到长子的纨绔模样,原先万家生佛的慈貌就变得横眉怒目,气冲冲地带着下人拂袖而起。
“白掌门,走吧。”
直到尚可喜的脚步声消失不见,李行合带着茫茫然的白振走出了世子房门,不沾烟火气地将大门关好,脸上的表情瞬间化为另一幅淡漠模样。
两人随后迈入庭院,身后此夜的风雨依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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