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对着形如鼓状巨石的山峰,江闻一行沿着古老的山道缓缓攀登,眼见山麓巨大石壁上刻着“石鼓峰”这三个带有魏碑风韵的行楷,洒脱遒劲,笔力非凡,恐非常人所能书写。
这一路上风景也算秀丽,直等到几人行经长满了杂竹、灌木和野棘的郊野,又见到几座孤零零的石屋时,江闻才有一种不妙的感觉油然而生。
“阿弥陀佛,二位施主今起就暂居山房,待方丈师兄整理好其他住所。”
穿着粪扫衣的安仁上人,正担着二人行李与居住应用之物,在山道上仍然能健步如飞,黝黑面容不怖不忧,似乎对面前一切甘之如饴。
“这里虽然荒僻清冷,却是鸡足山一等一的修行之地,离山脚石室药池也近在迟尺,二位尽可以放心住下。”
出现在江闻面前的这几间破屋,四面透风简陋无比,就连白天呆着尚且堪忧,更别提夜深露重的夜半时分了——被人从竹林精舍调换到这个寒岩山房,江闻不由得以惊讶之色看往骆霜儿,却发现骆霜儿冷着张脸不吭一声,态度比平时还要澹漠。
“咳咳,安仁大师你平时就住在这里?不是我想要挑事挑剔啊,偌大悉檀寺里明明这么多地方可以住,大师为何非要选这个……这个……”
江闻震惊半天终于开口,斟酌着语气说道,“选这个上风上水的宝地?”
江闻最想质疑的,是弘辩方丈有没有虐待师弟,否则为何一个住得幽雅别致,一个呆在破屋漏瓦,相差能如此巨大。
退一万步讲,安仁上人想在这样的蓊郁幽邃中筑室建庐自然无可厚非,可这几间石室建得也太过简陋,满目苍凉与悉檀寺的恢弘壮丽形成鲜明的对比,恍如两个世界,比起江闻自家的大王峰都要苦寒三分,不由得让人浮想联翩。
“阿弥陀佛,施主此言何解?”
眼前的老和尚一脸苦相,短短的头发茬没有被剃得精光,更显出经风冒雪之后的花白斑驳,他面无表情地对江闻说道:“过去以来诸佛妙道恒在,只因世人能行难行,能忍难忍,以致诸业常存。”
听老和尚这么说,江闻反倒是又来了兴致,出口诘难道:“可释迦摩尼说,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但因妄想执着,不能证得。正所谓‘在圣不增,在凡不减’,大师有何见解?”
安仁上人不动如山地说道,“阿弥陀佛。人与诸佛,就法性而言,乃是究竟平等的,然而就事相而论,人为迷者,佛为觉者。否则为何前人求法修行,有立雪经夜,有断臂求法?老僧不过一介寻常人,如何能贪求一夕安寝?”
“上人此言差矣,诸佛妙道是大德大智,独居空山不过是小德小智,如何算是真修行?上人若真想出世苦修,就应该搬到昆仑之巅、群玉之顶,在冰天雪地中亲证修行之果,这才算是放下轻心慢心,配得上诸佛法印。”
听着江闻说完,安仁上人倒是露出了些许思索之色,但从眼神来看,这思索显然不是因为江闻强词夺理的反问,而是冲着他这个悉檀寺的不速之客。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看来是老僧轻慢了施主,还请莫怪。”
安仁上人面无表情地表示了歉意,态度中却隐约有了一丝转变,江闻也连忙合掌对老和尚说道:“上人属实言重了,到底是江某妄语在前,还请上人恕罪。”
一僧一俗突然在那里相互道歉,这让身后跟着的骆霜儿疑惑不解,可今天的她对江闻显得冷澹许多,满腔疑惑无人解答,在一番轻咬嘴唇眼波流转之后,竟是忍住了没有发问。
随后安仁上人就又陷入了沉默,仿佛道尽了今日所有的话。
他在山房中安顿好了两人,就带着二人又转下山去,回到了那处与山势融为一体的石室面前,独自钻进去检查各处的情况,将药材固定位置放好,以便发挥最大的药效。
此时石室之外只剩下江闻和骆霜儿两人,但骆霜儿还是面如冰雪地站立一旁,一句话都没和江闻说,只听得江闻顺口说着一连串的即死台词,既面无表情也毫无诚意,丝毫没有要进一步解释的意思。
“霜妹你误会我了,一定要听我解释,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该解释什么呢?江闻也不知道。
两人的龃龉说大也不大,无非是养伤的三天没怎么见面,而先前江闻缠着方丈盘问平西王妃事情的时候,又刚好被门口找人的骆霜儿听见,随即骆霜儿的态度就异常澹漠,变成现在这番模样,江闻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算怎么得罪她了。
事情的关键在于,他到底要解释什么?
平日里骆霜儿对江闻冷冷澹澹,江闻就骆霜儿对自己,显然没有什么情愫在里面,往前只是爱答不理、神神秘秘地跟在自己身边,显得有些社恐罢了——此时因对方态度有些冷漠,总不能就上去检讨自己,表示不应该打听别的女人吧?
故此不管他想怎么做都不妥,索性先当作无事发生,等对方露出痕迹再做打算。
“二位施主,一切应用之物都在石室之中,此时已经准备妥帖了,只需将药材放好点燃灶火。这几日里,石鼓峰下不会有别的僧人出入,每日饭食也将由专人送来。”
安仁和尚汗流浃背地从洞中走出,带出了最后清理的杂物,交待着两人一些注意事项,“此洞除烟道外并无第二个出口,待二位进入石室之中,老僧就会从外面将石门彻底关闭,只要门内落闸,外面就绝无推开之理,二位可绝对放心。”
老和尚比划着内部构造,原来石门是可以从里面反锁防止外人闯入,那看来这间幽深石室最初的作用,应该是高僧闭关坐禅的处所,而不是江闻恶意猜想的牢房。
但江闻越听他的口气越不对劲,连忙拽住安仁上人的僧袍衣袖问道:“安仁大师,我又不需要泡药池,谁跟你说我要一并进入的?”
安仁上人诧异地看着他大半天:“平日里见江施主语态亲昵,我以为二位是鲽鹣亢俪,故而有此一言……难道老僧看走了眼?”
此话一出,江闻只觉一旁骆霜儿身上的寒气陡然加重,连忙起身闪到一边,郑重解释道:“大师误会了,在下孑然一身并未婚配,霜妹她是我的同门师妹,两人并非夫妻。”
这样解释之后,骆霜儿那边的寒气才渐渐消散了一些,老和尚见两人此时的情形不大对劲,连忙口念佛号告退,顿时又剩下了他们两人。
“霜妹……请吧?”
在佛门清净之地的女子,诸多不便可见一斑,江闻伸手示意骆霜儿入内,脚步规规矩矩地停在了石门以外,不敢有半步逾越。
伺候骆霜儿药浴这事情别说江闻,整个悉檀寺里恐怕都没有合适的人选,真要操作起来也困难重重。弘辩方丈拿着悉檀寺的清誉做赌,事先已经很贴心地把和尚们从这片赶走,就是为了不另出什么幺蛾子,此时到了最后一步,江闻自然也不再适合多做停留了。
“霜妹,你进到药池之后记得运功吸收药力,我届时就在附近巡弋观望。每隔一柱香时间我会回来敲门,你若是无事,就敲砖三声为号就行。”
可出乎江闻的意料,白衣如雪进入洞中的骆霜儿,却一改先前的态度忽然对江闻说道:“能不能留下来陪我说话。”
刚准备挪脚的江闻愕然:“啊?说什么话?”
骆霜儿走入了幽深石室,留下本日内感情波动最为明显的一句话:“你为了疗伤,整整三天都不曾与我说话,难道我也得当哑巴吗?”
此话一出,江闻也不禁赧然,原来是这么个原因耍脾气。
如此说来自己也是有些过分,先是躲在法云阁里三天不见人影,将骆霜儿留在精舍独自发呆,随后好不容易出关去找了方丈,却被骆霜儿撞见自己什么正事都没干,只一个劲地打听某个秦淮八艳的消息……
“霜妹你误会我了,一定要听我解释,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江闻又开始了面无表情、毫无诚意的辩白,此时躲在一旁暗中保护的老和尚都在捂脸叹息,面前这个江施主看着挺机灵的,怎么每到这时候就分不清轻重呢?
…………
随着江闻缓缓发力,沉重的石室大门被渐渐推上,严合得一丝缝隙都没有留下,只剩山体岩层交叠残存的几条岩缝,蜿蜒曲折地作为烟道与外界交通,随后再听得喀哒一声石闩落下,此时除非有人能掀翻山岩、掘断石脉,否则绝然无法闯入其中了。
呆在洞外的江闻踟蹰着,研究完了门口一朵好像上辈子吃过的蘑孤,决定面对现实。
既然骆霜儿吩咐了自己陪她说话,内心尚且略带愧疚的江闻,此时也不好意思一走了之,于是乎找到了岩缝所在,对着岩缝烟道里说:“霜妹,听得见吗?”
有着山岩相隔传音不便,平日里就算困死在里面也不容易被发现,幸好江闻有诸多武学傍身,言毕运集功力于耳部听宫穴上,瞬间就将听力放大到了极致,开始侧耳聆听。
“听见了……”
江闻只听得骆霜儿略带诧异地说出“听见了”三个字,随后就是窸窸窣窣宽衣解带、水波涟漪起伏不绝的声音,连忙散去功力静待了一会儿,才继续对着岩缝说道。
“霜妹放心,我就在洞外守候哪也不去。”
江闻老老实实地说着,秉着坦白从宽的态度,表达自己死猪不怕开水烫的风格,“你让我陪着说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就怕说错了话又让你不开心。”
骆霜儿微微叹息之后,略带无奈的声音传来:“……那就说说,刚才你和安仁上人讲的那些哑谜,到底是什么意思。”
对方向来话少,江闻见骆霜儿给了个台阶下,嘴角露出一丝微不可查的笑容,便随口解释起了先前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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