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闻言之凿凿,比划着佛光出现的具体模样,一番形象而又准确的描述让妙宝法王开始相信,甚至在自己还未曾亲眼目睹的时候,就已经打心里觉得江闻所说的就是对的。
“按这四个条件上山寻找,便有五成的概率能看见佛光普照。说白了这佛光,不过是因为人和云海之间有无数的水滴,对人影产生折射。而佛光中的影子,就是观看者本人的投影罢了!”
江闻说完哈哈大笑,妙宝法王也忍不住一同露出了笑意,两人的笑声甚至传到了赞善、护法们的耳朵里,放慢转经的脚步连连侧目看来。
“哎,想不到小僧不远万里而来,心中憧仰已久的佛迹也只是一方的天地造化,若非江流儿施主解释,恐怕小僧也难以参透其中奥秘。”
妙宝法王笑声中显现无奈,脸上笑意散去,江闻的笑容也渐渐消失,表情里甚至有点凝重。
“法王,江某戳穿这些佛光雷声,并非为了一时之语快,更非想要显得自家见解高明出众。我前日在山下小住的时候,就听村民说鸡足山阴那些古寺的荒废凄凉,就是与崖上经常出现的云海佛光不无联系。”
“当初宋元之际,山上和尚们见到佛光,认为是佛祖来接引他们了,于是纵身跳下悬崖,在此地舍身成塔,据说导致崖下白骨累累,以至于妖形怪状层出不穷。《维摩诘经》曾说‘十方世界作魔王者。多是住不可思议解脱菩萨,能乞手足头目髓脑‘,依在下所见,若是众生困于无端障见却自以为见了佛陀,那才是真正的魔王魔国、无处解脱!”
说完这些妙宝法王也神情凛然,江闻缓缓叹出一口气,表情又回复了玩世不恭的模样。
“想不到施主如此博学多闻,对于琴棋书画都有如此造诣。今日一见当真快意。如今因缘聚合,小僧恨不得与施主一路同行。”
妙宝法王爽朗笑着,神态中丝毫没有昨夜的龃龉芥蒂,先前已经言无不尽地,用流畅汉话诉说着自己此行的目的。
此时,地上还有两人闲来以指为笔划下的文字和图画,遗留的痕迹犹如云泥之别,只不过是妙宝法王面前的字迹工整端庄,而江闻面前的笔迹潦草诡异,丢尽了汉人的脸面。
“那是自然,江某别的不说,这个学习的态度还是很值得学习的。”
江闻恬不知耻地夸赞着自己,掷地有声地说完这些,忽然又换了个不相干的话题,但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
“说到棋,法王你可会下过围棋?”
“不曾学过。”
“哦,那就好。我曾听一位大国手说过‘弈一时,悟一世’的道理,法王如果有空能钻研一下棋道,或许能在佛理一途上有更多的参悟。”
江闻心中暗想,他如今最讨厌的就是会下棋的人,可别又被他乌鸦嘴说中了。
表面上,两人风马牛不相及地谈论些琴棋书画、江山美景,实际上江闻在利用地上的涂写、江川的描述,不断以《山河两戒图》中窥见的东西不断试探,还旁敲侧击地想看出对方的人品,看看对方是否也是为了挥犀客的事物而来。
但自始至终,妙宝法王都没有露出异样,不卑不亢平易近人,始终耐心地与江闻交流,对于夷希之物的痕迹,也未表现出任何觊觎。
这一番试探下来,江闻只觉得对方的行事作风相当光风霁月,心思也只有学佛的单纯,与自己心目中大轮明王、金轮法王的模样大相径庭,除非眼前之人年纪轻轻,大奸大恶就已经超过了江闻的想象,否则这个二十岁的转世活佛就真是这么想的。
但就像江闻自吹自擂的那样,他最值得学习的就是学习的精神,不断原地传送的结果,就是自从他在广州城接连被李行合、骆元通给轮番诓骗,他就决定要好好地怀疑每一个人,直到彻底没有嫌疑才能放心。
江闻说来说去、想要证明给妙宝法王的,就是世上并没有那么多诡谲离奇的东西,奉劝他尽快离开鸡足山去干些别的事,自己倒也不是不乐意配合。
“江流儿施主,小僧若是明日侥幸取胜拿到经录,自然会去别处弘法。却不知施主为何要提议比试神通?”
妙宝法王见江闻陷入沉默,主动开口说道。
“法王为何如此发问,难不成阁下不愿比试神通吗?还是说世上没有神通?”
江闻神色复杂地盯着对方,想看看妙宝法王到底说不说真话,如果此时不说真话,那他的可信度就要调低一个层次,乃至于打上“疑似赵无极同党”的标签了。
“当然不是,释迦世尊住世时,就曾经随时应机以神通度脱众生、降伏外道。而且当年佛陀授记大目犍连尊者为‘神通第一’,难道要把大目犍连尊者改为‘没有神通第一’,以此来诋毁神通一事?”
妙宝法王合掌说道,“但世尊多次警告他,不可随便显现神通,因为神通不是人人皆有,若是乱显神通,惊世骇俗,就会令世人迷于神通,崇拜神通。那么有神通的人,就很多人供养;没有神通的,可能就没人供养。所以佛令弟子不可随便显神通,用来保护后世的修行人。”
江闻皱着眉头看向妙宝法王,显然不打算被这样的说法湖弄过去:“这可就让我湖涂了,法王。你既不肯承认没有神通,又不肯显示神通,这就让我无所适从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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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罢江闻捻灭折断面前燃烧着的藏香,分别插在香炉里,双掌搓板来回了几搓,掌缘忽然向外挥出,以内力送出一道缥缈难见的虚劲,原本已经熄灭已久的的藏香忽然一亮,竟然就此齐齐点燃了,又随着他虚握一抓,凭空飞到了江闻的手中。
这一手功夫顿时惊得远处的喇嘛们双目瞪大,不知就里。
江闻的作为已经又一次打了妙宝法王的脸,但他却丝毫不以为忤,反而无奈说道:“看来今日,若是江流儿施主不见到神通是不肯走,那小僧也无可奈何。佛陀传下具足天眼、天耳、他心、宿命、如意、漏尽六种神通,只是其中第六通的漏尽通,唯有解脱的圣者能获得。小僧便出天眼通一试吧。”
江闻将信将疑地拭目以待。
传闻天眼通是能自在照见世间一切万物远近的形色,及六道众生苦乐的种种现象,江闻只见对方绀色澄清犹如大海的双目越发明亮,恍忽间似乎眼中尽是绀色,没有一处生白。
“小僧看见了……”
妙宝法王沉声低头,不再用奇异的视线看向江闻,声音低缓隆重,仿佛进入了一种恍忽微渺的境地。
“法王看见了什么?”
江闻饶有兴趣地问道。
“小僧神通低微,只看清了三件事。”
“施主如今忌惮着世间一个人……”
江闻听到对方这么说,又不见进一步的发阐,本想用言语狡辩推脱一番,可略一思索觉得这样也没有意思,便同样云里雾里地说道。
“法王所言不差,江某确实在担心某人行走祸乱世间。我自认为单打独斗未必会怕了对方,可是比起那人诸多势力手段,终究还是捉襟见肘。当初在下也曾逮住两个江湖高手,看那两人打扮得跟左为似的还以为能帮上点忙,本想敲打一番收入麾下,却没想到被人捷足先登了……”
江闻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妙宝法王已经另一种怪异的节奏继续说着。
“施主如今担心着世间某个事物浮现……”
江闻不禁哑然,盯着面前还在闭目沉思的妙宝法王,好奇这套话术是不是跟天桥底下老头学的。
那些老神棍虽然神头鬼脑地喜欢变着法子骗钱,但看人的道行还是很深的,往往能从一些细节判断出对方的讯息,实现目标精准打击,比如当初那些算命老头就能从某些细节,看出自己是第一次下象棋——
毕竟和自己一样,第一步先走老将的人真不多。
“那些东西跑出来?那些东西要真跑出来了那还得了,不得连桌子都给你掀了!法王,我这两天浑身都不对劲,整宿整宿睡不着,越想越觉得骆元……咳咳,方胜那个老家伙把我送到这里来,恐怕早就知道内幕,是真打算让我江流儿替她女儿背锅!”
妙宝法王似乎还在苦苦思索,寻找着纷乱浮现于眼前的一丝痕迹,充耳不闻江闻的话语,许久才说出了最后的一句话。
“施主,如今世间某个地方,有三个人在等着你回去……”
喋喋不休的江闻听到这句话忽然一愣,懊恼纠结的表情忽然消失在了他脸上,转而浮上一种苦恼中带着无奈的笑容。
“是啊,我也想徒弟们了……”
…………
“师父,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呀……”
傅凝蝶站在一处农家小院的滴水檐下,看着天上坠落不息的雨丝,小脸皱成一团乱麻般解不开,只觉得不管是行走坐卧都很难受,见谁也都觉得不顺眼。
她看门外出出入入的伤兵残卒不顺眼,看小心翼翼箪食壶浆的村民们不顺眼,看每天神出鬼没的南少林弟子不顺眼,乃至于看天天随着洪熙官出入打杀秀恩爱的红豆不顺眼,也看整日泡在水缸里睡觉发呆的小石头不顺眼,更看醉心练拳习武晴雨不辍的洪文定不顺眼。
她曾经跟小石头说过,这水缸里没有师父给他特意配置的药材,现在整天泡在里面是没有功用的;也曾跟洪文定说,他就算把所学的拳法刀招都融会贯通了,师父也不会回来为他指点迷津的。
但小石头根本不理她,非要睡醒了才肯跟他下两盘棋,而洪文定也笃定地做着自己的事,练武也更加勤奋了。
傅凝蝶听说外面的战事十分焦灼,可她不想看也看不见,就连那个冷冰冰的尼姑谁要收自己为弟子,也被她没有好气地忽略了——她心里知道那是咏春姐姐与紫衣姐姐的师父、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五枚师太。
也幸好住进这处农舍之后,五枚师太就不曾来过。
若是早先她一定会趁机撒娇卖萌学武功,可她现在只希望能看见混蛋师父回来,带着他们回到只有草屋三两间的武夷山大王峰上,哪怕守着名存实亡的武夷剑派喝西北风也行。
“凝蝶,你是个读书的苗子,可惜身为女孩子没办法去科考。但多读书终究是好的,能使人定心持正,不惑于行。”
样貌如今更加老迈憔悴的温玉钦,此时缓缓从农舍里走出。
这位失了双手拇指的老墅师没有好到哪里去,也终日望着广州城的方向,像丢了魂一样浑浑噩噩。他只有看见这几个孩子时才打起精神,梳理好花白的头发,拿起手中破书艰难地翻开,想要继续传道授业。
“是,温先生……”
傅凝蝶不敢在老先生面前发脾气,她容易把老先生看作是小时候逼着自己读书的祖父,于是唯唯诺诺地走进草屋,也撞见了那个佩剑金光灿烂、盘曲如蛇的中年男子,和故意打扮得面貌俊秀的公子,正好奇地瞧着自己。
傅凝蝶跟在温玉钦边上,摇头晃脑地跟着读书,琅琅书声便从农舍间升起,穿荡在小村外硝烟隐伏的田埂上。
“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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