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称呼,是摩醯首罗天王对于阐提之人的蔑称,阐提人与草芽之枯焦、种子之腐败者无异,故称为焦芽败种。如《维摩诘经》谓:“二乘如焦芽败种,不能发无上道心”。
而江闻却对摩醯首罗天王的轻蔑恍然无视,极为严肃地请教道。
“逍遥王,阐提人当真没有救了吗?”
对方点了点头:“那是自然,阐提意为断善根、不具信,安仁自从乐着生死、堕入阐提之后,便再无涅槃之期,更于如来性所以永绝。”
江闻却更加疑惑地问道:“可佛说众生皆有佛性,阐提也是众生之一,当然也具有佛性,为何就偏偏不能成佛呢?”
摩醯首罗天王冷冷答到:“你们汉地前晋道生法师独具慧眼,在建康提出阐提众生也具有佛性的主张,对此我也颇为佩服。但若是说阐提之人,能轻易从苦海觉迷、回头是岸,这便是无稽之谈了!”
但江闻却对他的说辞,提出了全新的质疑。
“逍遥王,「他们」告诉我世间阐提并有二种:一是断善阐提,起大邪见而断一切之善根者。二为大悲阐提,菩萨有大悲心,欲度尽一切众生而成佛,众生无尽,故已毕竟无成佛之期者。我看安仁大师所行所为皆在正道,你焉知他不是深具佛性的大悲阐提呢?”
此时的摩醯首罗天王,正遭受着袈裟前所未有的荼毒,寒鸦般的双眼紧紧盯着侃侃而谈的江闻,剧痛占据了他的每一寸精神,却仍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江闻缓缓站起身来,看着盘桓于僧伽梨法衣所带来苦痛,拼尽全力也无法挣扎的惨烈模样,终于展颜微笑道。
“逍遥王,你靠着天眼神通,看出了安仁上人身心早已是「焦芽败种」,却偏偏不知你的神通仍有疏漏,看不清那些无终、无始、亦无生死,亦无八方、上下所可适处的当面大阿罗汉!”
“如安仁上人这般的阿罗汉,前世今生已证得择灭,断除了一切润生之惑,过去的业种子虽然还在,但被圣道所引慧火烧燃,种子已然‘焦败’,不再感得三界异熟,不受后有。”
“这佛性是你我的本来面目,觉了而无染,毕竟无相。这,才是「焦芽败种」的正义!”
摩醯首罗天王浑身大汗淋漓,眼中癫狂仍然璀璨,几乎是拼劲了力气才说出了心中所想。
“……这些都是「他们」告诉你的吗?绝不可能!大阿罗汉的天眼神通,能遍查生死八方、已证道果入于无余涅槃,怎么可能会在安仁的身上出现失察!?”
江闻对此冷冷一笑。
“诚然,这些确实是「他们」告诉我的,但我向来更相信自己的所见所闻。你是不是以为妙宝法王身为鹿头罗汉转世,而鹿头罗汉出家前名为鹿头梵志,曾与佛陀在罗阅城外弃置死人尸体的大畏塳间论道,最终皈依佛门修成阿罗汉道?”
可江闻随即露出极为诡异的笑容。
“但你有没有发现,当初鹿头梵志论法输于释尊,便是在观察罗汉髑髅时,觉其既非男人骨,亦非女子身,周旋无往来,不见所生处,不见所灭处,八方上下渺无踪迹,完全无从观见此骨本来因缘。如果他后来真以出世正法解脱因缘,又怎么会在转世之后再度失手?”
“如果安仁如我所说是,已经证得了大阿罗汉,那便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你所占据的这具身体,根本就不是阿罗汉!”
这一系列精妙绝伦的思维陷阱,严重干扰了摩醯首罗天王的定力,破绽也随之出现。趁此机会,随着江闻手指点在了摩醯首罗天王的眉心,一段段纷繁复杂的画面在他眼中闪过。
有妙宝法王深夜背对着佛像诵经、倒转经轮的诡异画面;有年老体胖的红帽法王悄然启得伏藏后,露出怪诞病态的笑容;有黑衣伏藏师来到旷野,诅咒着佛教僧侣诋毁了冈仁波齐、毫不尊重真相,痛骂他们用谎言填满了这片土地,随后决然剖腹取肠,以鲜血书就了漫漶扭曲至极的文字!
而在记忆的最深处,是一张沧桑而衰老的面孔。他正在人群之中匿藏着、潜伏着、惊慌失措着,却面对着一根带血的木棍与受伤的肢体,透露出了一种以蝼蚁之躯窥探到终极真相之后,贪婪而狰狞的可怖面容………
【嘿嘿嘿……我终于明白了成佛的秘密……】
那诞罔的话语响彻耳畔,满是亵渎,摩醯首罗天王竭尽全力地站起身来,此时的僧伽梨法衣已经大半裹挟在了他的身上。
这件以牛嚼布、鼠噛布、火烧布、月水布、产妇布、神庙布、塚间布、求愿布、受王职布、往还布杂乱缝制的法衣,正在他身上莫名地自行痉挛抽搐,表面斑痕凝聚的漫漶文字,犹如丝线绦虫一般杂乱钻咬,疯狂渗入摩醯首罗天王身体。
摩醯首罗天王早已说不出话,唯有铺天盖地的阴谋气息,让他在疼痛之外感觉更加窒息,知道自己确实是失算了……
但直到此刻,摩醯首罗天王仍旧没有放弃!他还有底牌!
所谓摩醯首罗,乃是从心所欲的大自在天王,《楞严经》曾将之称为「天魔」,摩醯首罗天王以此为名修行,乃至于彻底废弃本名,便是为了将这个名号背后的愿景深刻入骨子里。
只有到他这个境界才会明白,天魔亦是菩萨,非但此世界魔是菩萨,十方世界魔王者,多是菩萨。按大乘说法,天魔之所以娆佛,不是要坏如来正觉之心,是为了测试、考验佛弟子菩提心的坚固与否。
摩醯首罗天又名大自在菩萨,按《天北铁塔密匮经》所言,乃是三千大千世界之主,十地菩萨,最终本就将绍佛位!
摩醯首罗天王紧着双眼,清晰地回忆起无数轮回之前,当年佛陀在鸡足山金顶附近传《大幻化网密续》的情形,当时的他作为佛陀弟子也参与其中,于是他的顶心二轮再次焕发光芒,再次调动自身的修为,以普贤王如来之本尊,欲化身白阳弥勒降世!
摩诃迦叶尊者当面,他如今只要再坚持一下,就能得到认可真正穿上释尊的法衣,到时候便能在世躲劫脱难,出世超生了死,甚至超离这方三界火宅,降到劫外世界,以白阳弥勒之尊见证大道普传,齐起归根,普渡三曹,万教归一!
“你所知道的,我都知道,因为「他们」都告诉我了……逍遥王,这件僧伽梨衣终究不会属于你。你能由魔入佛,我又为何不能阐提成佛?!”
江闻看着苦苦支撑的摩醯首罗天王,缓缓来到了他的面前,面对着他满是癫狂的眼神,继续说道。
“不要担心,我现在真的只是一介凡人。但你能以三十二相见如来,那我若是身具神通,又何尝不能成为罗汉?”
从一开始的贪嗔痴三毒恶世,到鸡足山阴的恐怖世界;
从华首重岩后的无边灭尽大定,到佛门面临千秋大劫;
从释尊衣钵无法传继的大劫难,到「白阳劫」突如其来……
一层层、一次次,似乎都在筛选着无法抵达这里的人,江闻也曾思考过无数次,为什么最后会是自己和摩醯首罗天王走到了这里。
最后哪怕是江闻以惊天一剑力竭而死,站在平静宛如天湖的「无」之中,他最后那些无法燃尽的执念还是在质问着「他们」,所做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可这一切事物越想越颠倒,唯独听闻真相后从「无想转生」重临,当他不再动思想,不再有情绪,反而不再颠倒,蓦然明白了——
佛门千秋大劫,将在他们两人身上印证,谁是佛陀、谁是佛敌,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能说清楚……
此时「灭尽大定」已经濒临崩塌边缘,黑雾星云的终极旋转也趋于停滞,一切都回归到了真实娑婆世界之中,这里没有伽马射线辉光、没有太阳风暴冲击、更没有天变地异的离奇景象。
重见人世的时刻,华首重岩仿佛经历了剧烈地震,已经似莲花般自然开裂,一如传说中天开佛国地涌化城的神迹,硬是在鸡足山点开出了清净白莲。
“逍遥王,不管你说的是弥勒、弥赛亚、马赫迪,还是密特拉,我知道的本来就比你多……况且你在这里,便是劫数……”
三人此时都身处在华首重岩的百丈顶上,山风呼啸不绝于耳,灭尽大定晦暗的颜色,如今只剩凝固在视线的尽头,那里只有一具干尸般的身影紧闭双眼正结跏趺坐,身上乱缠着脱落大半的僧伽梨法衣,但江闻只是很艰难地走到了摩诃迦叶尊者身边。
“老头,你该交班了。”
迦叶尊者紧闭双眼恍若未觉。
“老头,你是不是眼神不太好。”
迦叶尊者依然闭目不顾无动于衷。
“那可就别怪我。”
被屡屡无视的江闻叹了一口气,终于拖着伤躯走到了迦叶尊者的身边,伸手拍在了他的肩膀上。
“老头,睁开双眼吧,看我!”
在江闻接触到粗糙如石面的干瘪皮肤时,一道常人肉眼难以察觉的瀑流,便疯狂从两人的接触点上剧烈涌出。
袈裟表面那些斑痕凝聚的漫漶文字,原本正如丝线绦虫一般杂乱钻咬,无时无刻不在混乱、扭曲、蠕动、爬行,污染着世间的一切,此刻却正随着瀑流倾泻而出,消散在鸡足山巅的骄阳之下,而虚空中仿佛有尖利恐怖的宇宙风暴,正朝着现实的空气发出超高频次的吼叫。
“你且看我修的「天眼」,是不是真正的罗汉神通?我当不当得这个大阿罗汉?!”
随着黑气消散,摩诃迦叶尊者如同干尸的躯体,终于缓缓恢复了一丝的生机色泽,只见他左眼如天际湛暗,右眼似泉壤深晦,此刻彻底无视了摩醯首罗天王,双眼同时疲惫地望向江闻,恍如一个垂垂将死的耄耋老人。
但只有江闻能察觉到在他睁眼的一瞬间,整个世界仿佛都经历了一次神秘闪光,似乎尊者还没从禅定之中彻底脱离,仅是稍微泄露的无上定力,便让他在转瞬间开启四维又熄灭了四维,直到察觉祸患已暂时消褪,这才真正回到了这处娑婆世界。
被视若珍宝的僧伽梨袈裟,已经变回了件破烂溜丢的百衲衣。无需谁的认可、谁的应允,江闻只是随手一扯,便从迦叶尊者和摩醯首罗天王的身上揭走,趁一人还在昏聩沉默,一人陷在急剧痛苦,都没反应过来,袈裟就被他胡乱披在了身上。
痛苦,惊慌,恐惧,愤怒……
种种情绪如走马灯一般出现在摩醯首罗天王的脸上。
先前不论是坛城被斩裂,武道被压制,筹谋被惊破,生路被断绝,还是苦苦搜寻的罗汉转世被证伪,摩醯首罗天王都能保持着禅心澄达。
可当僧伽梨袈裟被漫不经心地取走,在眼前场面刺激之下,摩醯首罗天王的禅心终于轰然破碎了!
一切情绪汇成了滔天不绝的疯狂,即便「疯智」也再无法压制,瞬间将驱赶九魔镇压十厉鬼的「白水厉鬼法门」运转到了极致,又从腰间抽出了一把如蛇的缅刀,径直朝江闻袭来。
“红阳了道归虚去,白阳正位法归宗!”
“我乃上上等根器,修上上等法门,我才是弥勒降世!!”
“释尊袈裟今日属我,你们谁也别想阻挠我!!!”
“即便是「他们」——”
“也不行!!!!”
摩醯首罗天王诡异的刀招邪门至极,正要劈在乱裹袈裟的江闻头上,却忽然察觉身体一重,刀招只能擦着江闻微笑的脸庞,猛然落空。
在他身后,赫然是一群相貌狰狞的干麂子,快如蜘蛛地攀附着岩壁而来,此时轮番猛扑在了摩醯首罗天王的身上,先是拖住他的后腿,随后一口口咬了下去。
这样的攻击对于原本的摩醯首罗天王,原本并不能够视作阻碍,但现在的他已经歇斯底里,即便干麂子的啃咬毫无作用,摩醯首罗天王依旧愤恨万分地朝着它们狂挥乱砍,势要剁成千段才能解气。
而此时山林之中,又猛然响起了一阵残暴的虎啸,只见一个昂藏魁梧的身影从一侧猛扑而上,赫然是脸皮已经被彻底剥去的贺刀王,同样挣大了咬肌粗壮的上下双颌,向摩醯首罗天王咬来!
原本令群尸伏首的摩醯首罗天王,此时竟转而面临着无数鬼物的围攻,虎落平阳这让他更加怒不可遏,如蛇缅刀仅仅在空中诡异旋转,便缠绕住了贺刀王硕大的头颅,再一猛拉,头颅便已经冲天而起!
但即便如这般身首异处,贺刀王的残躯业已紧紧捆抱住了摩醯首罗天王,这名平西王猛将的双臂肌肉剧烈贲起,竟以最后的力气将摩醯首罗天王掀翻在地,沿着岩石狼狈滚地了出去。
摩醯首罗天王正要爬起身,却发现形似莲花自然开裂的华首岩石壁缝隙中,又涌出了无数苍白枯悴的惨雾,恍如鸡足山阴缠绕困锁百年的悲惨绝望,有两个怪笑着的鬼影正从中疯狂肆虐着。
猛然钻出的怖惕鬼一人一边,同时抓住了摩醯首罗天王,带起他在半空颠倒狂舞,纵使迷雾中的光线晦冥,也足见怖惕鬼身上人皮风干的惨白。
其容貌枯悴,痕迹褴褛,就像穿着由桦树皮作成的惨白衣帽,狂舞诡笑着徘徊不去。随后哪怕摩醯首罗天王拼尽全力挣扎,还是被枯悴惨雾裹挟着抛下了万丈悬崖!
在他视线急速坠落的最后时刻,摩醯首罗天王看见了江闻身披着破烂袈裟,露出拈花微笑,残忍看着他徒劳的挣扎,并用戏谑万分的语气,对他大声喊出了锥心刻骨的祈使句。
“逍遥王,若你在世间还有伏藏,等我们下次见面的时候,必当痛快地交手一回!”
…………
【鸡足山巅,华首岩顶】
不知过了多久,枯悴白雾再次席卷而来,一并朝着华首岩上环绕,但这一次,怖惕鬼还带回了发下舍身大愿、跳崖而死的安仁上人尸体。
只见不祥云雾中的两张人皮,一人躬身作揖,一人拄杖而立,二人形貌恐怖不似常人,朝着安仁的尸体咧开森森白牙,皆作张狂大笑,令人无端惊恐。
【憍陈如!你这声闻小果啊!】
安仁的尸体已经在撞击中肝脑涂地,可两个怖惕鬼却像在与生人交谈一般,逆乱生死轮回,朝着死尸不住嘲笑。
两名怖惕鬼的癫笑声尖锐刺耳,呕哑难闻,许久才朝着结跏趺坐的迦叶尊者,口中继续嚷嚷道。
【饮光尊者!何时乘愿再来呵!】
但摩诃迦叶尊者没有任何多余反应,仿佛这具干尸般的躯体承载不了一丝念头的生灭迁流。
他仅仅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就又深深地闭上了。
批裹着破烂袈裟的江闻冷眼看眼前一切,放任怖惕鬼癫狂古怪的行径,良久才难掩虚弱地开口喊道。
“二位,你们交代的事情,江某已经办妥了,这件袈裟是不是该帮我取下来了!”
两名怖惕鬼对视一眼,恐怖到不似常人的形貌,只能看出极度狂喜,朝着江闻咧开森森白牙,发出无声的张狂大笑。
江闻哀伤地看着安仁上人的尸体,轻轻念诵着他死前所唱“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的偈语,良久才
“难道你们想要食言?”
江闻面色一冷,继续问道。
“你们说自己不能踏入灭尽定,要我前去代劳,可你们分明就是先化作怖惕鬼物,自我登上鸡足山的那刻就悄悄盯上了我——别以为我不清楚你们的身份!”
“若不是直呼名字会结下因果业力,我老早就想问问二位「怖惕鬼」,如今我应该称呼你们为寒山、拾得两大士!还是文殊、普贤左右胁侍菩萨!”
…………
【鸡足绝壁,华首岩下】
不知多久,华首岩悬崖旁的白衣少女,终于从昏迷之中渐渐苏醒,她惺忪朦胧双眸的神式微光闪烁,灵台虚影涣散将灭,恰巧在闻声搜寻着,于是在满天大雾之中望见盘坐于巨岩顶端的江闻。
只是此时的江闻独自登高,背朝着她盘坐着,再无先前的天下绝伦的侠客模样。
他正对着空无一人的空气大声呵斥,语类怪谲,身上衣裳已经破破烂烂,却不知从哪披上了一件古怪万分的百衲袈裟,以跏趺坐端盘于上,或时叫噪,望空谩骂,就像一个巷陌间常见的疯乞丐。
但就是这个似乎朝天发疯的江闻,在冥冥感受到视线后,忽地转过身来,眉心突然绽放出一道兜率天龙华树下的独有,足以烁破众盲的慈智觉光。
他的口中嘟囔似是对着无人虚空,又像对着白衣少女,也像是恍惚幽微地对着群山草木、万物生灵,莞尔一笑道——
“既见未来,为何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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