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炼武馆当中,弟子们很有眼色地奉上香茗,便噤若寒蝉地退出堂中,生怕再步了自家师傅的后尘,而江闻正与袁紫衣只顾着大眼瞪小眼,距离之近甚至能透过瞳孔微光,看见对方眼中的自己。
与江闻近在咫尺的袁紫衣丝毫不减锋铓,她双目炯然不愿错过任何一个细节,看得江闻的神情由恍然大悟,逐而面露古怪之色,最后陷入了进退两难的诡异气氛。
但江闻的这种模样,也让袁紫衣在眼波流转间,更加坚信了自己的判断。
江湖之中的人心诡谲,明暗龌龊,对于袁紫衣早已经是家常便饭,从踏入武林的那天起,她便不吝运用自己的得天独厚的美貌容颜,去给这些居心叵测之人一些教训。
但她先前所积累掌握的伎俩手段,在江闻面前已经一一施展,却没有一招能够如愿见效,或者应该说自打她初见江闻开始,袁紫衣便觉得从未看透过眼前这人。
袁紫衣那种基于美貌的狡猾,实则源于自我保护的心态,她不想被看出面皮底下的孤僻偏激,故而宁愿自己去沾染点尘泥,只用最坏的心思揣测外人。而这种出淤泥而全染的险恶用心,又让她更擅长将上不得台面的真实想法,掩藏在明眸皓齿顾盼流转之间。
而江闻这人坏就坏在,似乎比她的师父五枚师太还要更加了解袁紫衣,多番试探之下,却又察觉不出对她有任何的旖旎心思,这种没由来的熟悉、包容与爱,让袁紫衣仿佛重新变成了一个单纯幼稚的小女孩,站在了她那个令人作呕的亲生父亲面前。
没错,或许袁紫衣并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但江闻带给他的温暖与触动,已经揉杂了她想象中父辈兄长所应有的爱,让她在意眩神迷之中,又基于个人际遇,不由自主地感到反胃——
就如同她今日用胭脂香粉精心打扮的美貌,在江闻眼中竟是一点作用都没有,或许在对面这人的眼中,她在外人看来凤眼樱唇的美艳,与刚学会打扮的小凝蝶并无差别吧。
这种微妙感情给袁紫衣带来的,也不止于这些心理上的压力,因为如果她真的抗拒、厌烦乃至想反抗这种关系,大可以拿出江湖儿女的真性情远走高飞,又或者和她师父一样五枚师太一样,埋首青灯古佛再也不与伤心之人见面。
可袁紫衣不舍得。
在这几个月的结识间,江闻慷慨传她武艺,谐趣地与她闲谈,瞧清她内心纠葛之时,甚至主动带着她出门行侠仗义,以开导并化解她的心结,这些袁紫衣都看在眼里,也铭鉴于心。
她似乎隐约觉得,自己其实可以就这样理所当然地享受着一切,直至在江闻这里放下所有防备——反正在某些不为人知的时候,她甚至认为哪怕对方有所歹心,也未尝不是一件坏事。
但最让她纠结的根源,还是在江闻身上。
袁紫衣从未看透过江闻的行动,意味着袁紫衣对于江闻的一无所知,他的脾气秉性、他的行为喜好、他的出身来历、他的所思所觉,统统是一个谜团。
武功卓绝的江闻仿佛游离于这片江湖的看客,他的世事洞彻之下到底是通达还是心死,高朋云集之时到底是欢欣还是敷衍,玩世不恭的举止背后,到底是豁然无牵还是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这些袁紫衣统统都不清楚。
好,而即便这些东西,袁紫衣都能瞒到自己忽略无睹,但有一个问题是绝对绕不过去的,那就是江闻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好?
为了武功?
她知道江闻自身武库堪称浩如烟海,即便撷取一丝以奉天下,都能造就不知多少的江湖好手,远超过袁紫衣东拼西凑、巧取豪夺而来的零碎武学。
出自缘分?
她明白江闻不管是在武夷山还是广州府,全都是行色匆匆踪迹诡秘,终日潜心于一些袁紫衣根本无法通晓的事务,反而是与自己的短暂共处,才是沧海相逢的淼然一粟。
垂涎美色?
她清楚这一点自己都说服不了,她宁愿相信对方是想把自己招入武夷派。可她转眼又想到江闻门下淳朴如小石头、沉稳如洪文定、娇黠如傅凝蝶的弟子们,顿时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对了,当初自己也曾想在武夷派门下偷学武功,却被江闻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还拿出门派洒扫杂役这种职务来羞辱自己,着实可恶,以至于她这次想要前来,还得在信中可以表现出愿被招徕的模棱态度,才能以罗师傅的百炼武馆下榻栖身这个借口,合情合理地盘桓于武夷山。
说到底这个问题,对别人或许不重要,但在袁紫衣心里的重要性无以复加。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什么儿女情长、江湖道义,都不过是叵测之人的遮羞布,这一点她很清楚,而生母袁银姑的一生则最适宜作为注解。
未知的恐惧压倒了一切,袁紫衣其实在害怕。
她担忧江闻对她有什么企图,她更怕的是江闻那无缘无故的关爱,会在个风和日丽的午后,也同样这般地无缘无故消失,并且是在她享受得理所当然、再无顾忌的时候。
到那时候她能怎么办呢。
歇斯底里地大吵大闹?
不依不饶地赖在这里?
还是心灰意冷地远走天涯?
带着这些问题,袁紫衣在广州城里隐晦而纠结地请教了自己的师父,希望这位大彻大悟的佛门高人能为自己指点迷津,即便她本对于师父所能提出的见解,并不抱有太大的指望。
她眼中的五枚师太永远孤坐于峨眉深山之中的清冷寺院,寒若冰霜,茕孑一身,似乎从未拥有过世间感情,也从未期盼过俗世对她的眷恋,以往对于袁紫衣的怨憎纠结,她也只会拿出「怨亲平等」的大道理说教,要她自己去行走江湖,直至懂得什么叫作「无缘大慈,同体大悲」。
但这一次,在广州府彻夜不曾停歇的潇潇寒雨之夜,五枚师太冷若冰霜、不似生人的脸庞,在挑灯那刻第一次有了情绪波动。
一盏微弱油灯之下,她们两人沉默了许久,袁紫衣看着自家师父默念心经,眼瞳之中却辉耀出了比金刚宝石还要璀璨的色泽,仿佛是过往云烟凝结成雾,聚散为雨,在她的心中也淅沥有声地飘落了起来。
师父告诉袁紫衣,这人世男女间的感情无比复杂,有年少之时的爱慕情欲,有发乎情止乎礼的恩义契谊,有风雨同舟的相濡以沫,更有发轫自亲缘却能超脱于亲缘的情同手足,也正是因为感情如此复杂,他们才会被称作「有情众生」。
师父告诉袁紫衣,面对感情不能只用眼睛看,凭经验去推断,还要让心去思考、去回忆、去感受。爱不重不生娑婆,念不一不生极乐,如果她察觉到了异样却又说不出来,那一定是自己在哪里出了问题,才会犹如执炬逆风而行,不免有烧手之患。
师父告诉袁紫衣,三天时间回去想清楚,想好了就带着严咏春一起,远离广州这处是非之地,到她们该去的地方。
袁紫衣想了三天三夜,忽然在某个时刻明悟了。
那时的她看见了严咏春在练武,高挑身姿正对着木人摊膀捋荡,身上香汗淋漓,全神贯注于某种境界,而举手措足的模样,竟像极了当初江闻运使的天山折梅手。
她愕然而惊,忽然发现江闻原来也传授过严咏春武艺,也关切过对方的安危,也不明不白地嘘寒问暖、雪中送炭过,只不过由于严咏春与她的性格迥异,才会在相较之下显得那么不起眼。
再深思下去,袁紫衣猛然想起江闻甫一见面便道破严咏春的闺名,若按师父所说,她此前从未透露过两人的消息,那江闻一定早早就关注自家姐姐了,只不过由于年月深久、山川远隔,才会在一时没认出来?
对了,当初两人在武夷山道别之时,江闻曾信誓旦旦地说不会离开崇安,但不久之后竟然与她们前后脚抵达广州府,这事情也很是可疑。
袁紫衣忽然联想到,或许江闻早年也住在广州城,才会对严家容貌昳丽的女儿念念不忘。难不成江闻知道严父是要去寻早年订下的儿女亲家,故此才会行踪飘渺地前来打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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