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道德为了顾全武当派的清誉,此时也尽了极大的努力想要说清事实,生怕江闻真把这些屎盆子全部扣自己脑袋上。
他知道,在紧要时刻与其编造借口、赌咒发誓,往往都不如分析厉害,坦白来意,要来的更加有用。
“江道长,这座义庄乃是历代的验骨之所,自前宋提刑司征占后,洪武年间又为福州司镇抚辟用,我来这里查验尸体有何不妥?你可听说前宋年间福州‘咬指而亡’的怪事?”
江闻将信将疑地打量着他:“怎么说?”
“福州又称榕城,这里面大有玄机。前宋绍定三年某月,衙门一连死了八名皂吏。其中七人齐齐于某个恐怖之夜暴死。在听说前七名皂隶的死讯后,第八位皂隶受惊吓,于是’以口咬手指而亡‘。”
冯道德的眼里满是忌惮神色,“当时路府州军常有霪祀滥杀之事,因而这件事甚至震动了朝堂。为避免官官相护,宋理宗派出了江西安抚使郑性之前来彻查。”
“案子慢慢查到道君皇帝的政和万寿道藏,印刷书肆中忽然怪异横生,渐渐荒废,可书肆中总是流传出邪僻不明的刊物。长此以往,以至于陆放翁都上书天子,称上面‘皆是妄诞妖怪之言,与道释经文不同,至于字音又能辨认,一时伪经妖像,刻版流布,假借政和中道官程若清为校勘、福州知州黄裳为监雕’。”
“更不妙的是,吉庇巷中也渐渐传出了郑性之曾经杀人的传闻,至今不绝,最终此案只能不了了之,草草以八人瘴疠暴毙封卷……”
前面的话江闻都半懂不懂,但是冯道德口中的三个人名吸引了他的注意。
又是阴魂不散的宋理宗,又是绕不开的郑性之?
还有这个被冒称的知州黄裳,莫非就是传闻中的“髑髅太守”?!
这三个名字合在一起,江闻瞬间就想起了这座巷子里的种种传闻,看向冯道德的目光也多出一丝的恍悟。
两人视线交错,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几乎是不分前后地压声音说道……
“你也是为了《九幽真经》而来!”
冯道德的表情更为忌惮,目光冷冷地看向江闻。
“此物与我武当派另有渊源。张三丰祖师元末曾来过这里,随后以指血留下两幅血书飘然而去,似乎在这条幽冥巷中遭遇了什么不可言说的东西。”
“因此本派一直都在猜测,当初暴死的皂吏也碰见了同样的东西,只不过道行不够死于非命,而最后一名咬指而亡的皂吏,恐怕也想以血写下什么东西,却终究无能为力……”
江闻深吸一口气,看着义庄里的遍地尸骸,只感觉从头冷到了尾,那是一种直刺入灵魂的战栗,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躲藏于阴暗中窥伺着他们。
江闻冷静片刻慢慢说道,“我查觉到了阴谋的气味。你仔细想想,郑性之当时力倡朱熹学说,早已深深得罪了当朝权臣史弥远,此事很可能是他误卷入了皇权与相权的争斗,才被人恶意中伤,只好罢手。”
可冯道德冷笑了三声:“自古公道难求,可杀人偿命简单,只想要个真相有这么难吗——你可知道当时经查此案的是谁?”
“是谁?”江闻问道。
冯道德缓缓说道:“此人出身建阳,在宋理宗宝广二年出仕,历任江西主簿等职务,绍定年间正在郑性之手下担任彻查此案的幕僚。”
江闻目光微闪,隐隐猜出了他自信无比的底气所在:“你说的原来是……”
“没错——若真单是权相插手这么简单,此人后来提点各地刑狱,进直宝谟阁奉使四路,终至广东经略安抚使的宋慈,会坐视不管吗?!”
大名鼎鼎的大宋提刑官宋慈,竟然也和此案有关!
认出江闻眼中的敬服,冯道德说完了这些,终于掷地有声地对江闻表示:“我的来意你已经知晓了,这座福州城的闲事我只是顺人情而为之,今后也不会再插手——希望你能明白,我此行的目的,一直都只有那部殄文密著《九幽真经》!”
江闻又一次安静了下来。
自从福州城形势波诡云谲而起,长期困扰着江闻的,除了幕后黑手的意图,还有便是鬼面人是如何悄无声息地偷袭长青子、吓死黄护法,绑走红莲圣母,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游荡于三坊七巷,把各方线索牵引到自己身上。
还有常氏兄弟当夜误入义庄,忽然陷入癫狂对着腐烂尸骨又啃又咬,直到被人发现都不肯罢休,看似只是江湖人士心谤神明、亵慢尸体,被孤魂野鬼迷了眼,被当作一件鬼气森森的笑谈。
可和这条门户隐蔽的巷子一样,这类密室谋杀案利用的就是思维定势的盲点,当所有人都在苦思冥想凶手如何进入房间杀人的时候,或许真凶一直就在房间当中。
随着摸清冯道德的嫌疑,江闻已经想到了,既然鬼面人的面容从未显露,或许各方见到的并非是同一个人,而其中最危险、最莫测的那一个,也未必就要潜藏在状似最诡谲的幽冥巷之中。
幕后之人多番引诱,并将矛头直指福威镖局,这表明己方意图已经被掌握,当战略目标清晰暴露的时候,再精妙无常的计谋也将失去机动性,只能变成被困网中的猎物。对方正是想让挣扎得最厉害的猎物,落入作茧自缚、最后四面楚歌的下场。
可破局,有时不代表非要以一敌多地、力压群雄。
江闻此刻已经慢慢代入了幕后黑手的思维里。
他现在就很想清理一下入局的棋子,一旦棋盘上无子可用的时候,幕后操盘者就不得不自己动手了。只要各方的目的不尽相同,对方有办法挑拨争斗,他就有办法把棋子们统统扫出这个棋局。
喜欢下棋是吗?
那就别总想着高高在上,总有一天要成为棋子身入棋局,和江闻来一场当面对决。
福威镖局是第一个。
白莲教会是第二个。
冯道德将是第三个。
“冯掌门,你要继续寻找《九幽真经》我不会阻止,今夜的事我也可以当作没看见,更不会逼问你到底欠了谁的人情才四处奔波……”
江闻一字一句地说着。
冯道德微微颔首,夜行衣上即使遍布灰尘,依旧显出一副宗师气象:“多谢。”
然而江闻继续说道:“但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你知道的一些东西,比如‘他们’为了什么,还有红莲圣母的下落。”
冯道德谶口沉默了许久,终于抬起头,目光紧聚宛如灯火。
“我如何能相信你?”
江闻昂然说道:“那再加个条件,如果我能找到《九幽真经》可以和你分享。但有一句虚言,你随时可以到武夷山上来找我!”
此言出口,冯道德终于放下了最后的顾及,缓缓开口。
“其实巷中的幽冥书肆,只是当初前宋政和万寿道藏的刊印书局,福州知州黄裳真正检点校对经书的处所,乃是在九仙山上的敕建玉皇阁中。你要找的人,很可能就在那里……”
“好。”
江闻也不多说话,信守承诺地转身便要离去,但此时的冯道德又缓缓出言。
“江道长,闽越古城我欠你一个人情。若非要牵扯进这其中,有几句话你也务必记住。”
“多谢冯掌门。”
江闻停下了脚步,转头听着冯道德用古怪的语调说完了一首从五代十国流传下来,晦涩难懂的谶诗。
“后来是三王,潮水荡祸殃。
岩逢二乍间,未免有销亡。
子孙依吾道,代代封闽疆。
闽疆出天子,三山作战场!”
深夜呼啸的寒风穿过义庄的大门,猛然席卷着包围了两人,面前这座古院悄然不动如同在荒野里久坐的苦行僧,随着草木枯荣日月升落,终于尘土遍体、荒草杂生。
此刻的江闻保持着回头的姿势,背对着义庄大门,忽然发现冯道德脸上的表情忽然僵住,三角眼下的双眼猛然睁到最大,瞳孔中的幽光除了倒映出江闻的身影外,还隐约有一道影子就站在江闻身后不远处,似乎正斜耷拉着脑袋,四肢僵硬。
几乎是瞬时间,冯道德手中的奇形小刀就被触电般扔了出去,烂熟于心的武功招式都来不及施展,便如临大敌地从江闻身边飞越而过。
究竟是什么东西,才能让武当派掌门冯道德如此失态?!
江闻瞬间惊醒,寒毛倒竖地瞬间转身,可不管是他还是冯道德,最终都没有追上那道身影。
他只来得及看见一道褴褛干瘪的身影稍纵即逝,四肢僵硬怪异,膝盖关节宛如被钉死,就这样瞬间腾空而起,跃上了高逾丈余的义庄屋顶,全程竟没有激扰丝毫的烟尘。
但有一点,江闻已经看得一清二楚。
这东西脖子上的脑袋……是断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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