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校长从监狱出来就傻了，两年的时间足够他忘记自己是谁，忘记自己还有个儿子。
戴鸿生跟人讲，戴校长不是傻，是生病了，失智了。他就把他爸带到以前工作的辅延小学，试图唤醒一些沉睡的东西。他们参观了图书馆，这是以前没有的，游泳池，也是以前没有的。操场扩建变得更大了，戴鸿生在里面就像小时候的样子，教学楼也扩建了，学生和老师却变少了。学校外高楼四起，原本朴素的土地变得更加值钱，朴素的风光变成了精贵的配套。戴校长的回忆丝毫没有被唤醒。
那就去食堂走走吧。戴鸿生拖着戴校长。墙上的浪费可耻，谁闻谁恶清晰可见，可那早已不是十几年之前的样子了。一走进这里，戴鸿生就闻到了红烧肥肉恶心的味道，当然还有贡品馄饨高贵的香味，也有白菜馄饨朴素的芳香。
当年就是在这里，所有人都走了，只留下戴鸿生和一盆被浪费的肥肉。校长爸爸说，浪费是可耻的！校长爸爸说，不吃完这盆肉，戴鸿生你哪儿都不许去！校长要让儿子记住！记住这一天，记住未来这一天无限的延续。
时间缓慢地锤着幼小的戴鸿生，盆里的肥肉变硬了，肉上的毛发根根分明。像针尖扎着戴鸿生的心，倔强的戴鸿生从中午捱到了傍晚，他并不打算吃一口盆里的肉，戴金樽也并不打算放他走。他听到了下课的铃声、同学的笑声、校门口卖搅搅糖男人喧嚣的声音……他闻到了炸串的香味、汽水的甜味、糖葫芦的酸味，他再也忍不住了，打翻了发硬的肥肉，肥肉铺在了地上。戴鸿生拼命捶门、撞墙、敲窗，戴校长成了他口中可怕的老大哥。
戴校长进来了，蹲下身体，斯斯文文地用筷子夹起地上的肉。肉已经覆着了尘土，他把沾着尘土的肉强行塞进儿子嘴里，戴鸿生吃到了泥土的味道、肥油的味道，以及父权的味道。一个又一个硕大的肥肉塞进他的嘴里，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变成了可怕的诅咒，一颗又一颗黄豆大的泪滴砸进了饭盆里，父亲的身躯越来越威猛，盖过了墙上的字，遮没了傍晚所剩不多的阳光……
戴鸿生陪着父亲走过楼道的餐厅，他曾经是幸运的。他也曾因父亲的关系享受过特殊的午餐待遇。用餐的孩子被分成了两拨，从锅里捞出的热气腾腾的馄饨看上去都是一样的，里面的内容却大不相同。从A餐厅飘出了剑鱼的香味、鲍鱼的香味、龙虾的香味，这些香味盖过了B餐厅里白菜、芹菜、韭菜所散发的乡土气息。从A餐厅走出来的孩子和他们的父辈一样，满嘴流油小腹偏偏。从B餐厅走出来的孩子也和他们的父辈一样，意犹未尽充满希望。
戴校长出事前，戴鸿生是属于A餐厅的，他饱尝鲜美贡品的味道，被权利浇灌得嚣张跋扈。戴校长出事后，有人偷偷地提醒他，喂，注意你的身份，你应该去B餐厅，戴鸿生由此知道了馄饨里的秘密，馄饨不仅仅是馄饨，是身份的象征，权利的象征。他对他曾经拥有的一切一无所知，等到他尝到了青菜、白菜味的馄饨，马上又对即将失去的这一切安之若素了。他想到被校长关禁闭的一天一夜，碗里发黑发硬的猪肉，在地上滚过的肥肉，肉上的毛，毛上的尘，父亲的责骂，厉声的呵斥，囫囵吞枣的一块又一块肉，再没有一顿饭能像那顿那样要命了。
那是戴校长在他落马前给儿子上的深刻的一课，往后不管碗里装的是什么，戴鸿生你都得给我不皱一丝眉头地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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