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的洗漱了一下,就走到了客厅。
桌上,还有一碗冒着热气的小米粥、一个大白馒头,和两碟小菜。
里外里看了看,并没有看到老爷子的身影,江鸿正觉得有些奇怪,余光朝窗外一看,却发现老爷子穿着一身脏兮兮的衣服,拿着把铁锹,在院子里挖土呢。
江鸿忙抹了一把脸,走了出去。
“爷爷,您这是在干什么呢?”
老爷子将一铁锹土挖了出来,然后拄着铁锹站在原地。
看起来略微有些气喘,额头上也有了一层汗珠。
他笑呵呵的解释说。
“我有一罐桃花蜜,埋在了这下面,到年头了,该挖出来吃了。正好今天你来了,一会儿你装两瓶带走回去。”
“婉婉喜欢吃甜的。你平时可以拿来沏水,或者,做一些甜口菜的时候就放上小半勺,连糖都不用放,味道就足了。”
说完这话,老爷子就准备拿起铁锹继续挖,江鸿忙从旁边又拿了一柄铁锹过来。
“爷爷,您说在哪个位置,我来挖吧。我以前也是在村子里面长起来的,这种挖土翻土的活儿没少干。”
“桃花蜜是什么啊?”
老爷子笑着解释说。
“其实就是桃花的花蜜,我取了一片桃林的花蕊做了一坛子花蜜,经过特殊的制法保留、封存,需要经历两个年头的自然酝酿,才能够将味道催发至最香甜的地步。”
“现在刚好满两年了,可以拿出来吃了。”
“这是做‘流心桃酥’最主要的材料。我现在估计做不出一道成品的流心桃酥了,只好直接将花蜜取出来吃了。”
“……为什么做不了了?”江鸿下意识问了一句。
但一开口就有些后悔了。
这问题问的,怎么都有些像是在戳老爷子的痛点呢?
但没想到老爷子仍旧是笑呵呵的,非常有耐心的给江鸿解释说。
“流心桃酥有一个比较苛刻的地方就在于,用陈年蜜、新年花、早春露,这酝酿了两年的花蜜,就是陈年蜜。至于新年花,就是今年新开的花,最好是原蜜配原树。”
“也就是,我当初从哪棵桃树上取的花蜜,今年就得从哪棵树上摘花,这才是原汁原味。”
“当初我取花蕊的时候,会精挑细选,并且在每棵摘了花蕊的桃树上都做了记号。”
“……这,这不是挺好的吗?”江鸿愣了愣,既然都已经做了记号了,那就等到桃花开的时候,再摘花不就完了?
“那片桃林,去年已经砍了,那片土地今年正在开发。”
“……”江鸿深吸一口气,想说点什么,但张了张嘴,又不知道咋说。
所以还是选择保持沉默,只是继续用力用铁锹挖土。
老爷子埋得位置好像还挺深的,他挖了半天都没看到。
不过既然老爷子没说让停,他就继续挖。
老爷子又笑了笑,说道。
“不过,这早春露,说的是早春时节,清晨时分在花瓣上面凝着的露水。”
“现在这日子口,我真要是拿露水来做甜点,有人敢吃吗?所以呀,时代在发展,社会在进步,有些老套的东西,确实应该成为过去了。”
江鸿沉默。
他的心情很复杂,就好像,一个时代正在不断成为过去。
新的时代正在发展、迁移,试图将旧的时代给完全覆盖掉。
一种不明的情绪在心里不断地翻滚,让江鸿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去表达。
因为,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些情绪,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无法形容,不知所起。
就好像……有某种特别特别重要的东西,正在与这个世界完全的剥离,完全的成为过去。
说不出是难过,还是遗憾。
在足足挖了一米五深的时候,江鸿才终于看到了这个坛子。
坛口处,用木塞和红布里三层外三层的封着。
坛子是两边宽,中间窄的构造。
最宽的地方大概有四十公分宽,非常的沉。
江鸿和老爷子两个人合力,才将坛子给搬到了地面上。
一层淡淡的清香散逸了出来。
就连这里外三层的封口,都已经完全无法阻止其中的香甜气息。
可想而知,当他们彻底将封口给打开的时候,那种香甜又将是何等的浓郁。
爷俩将蜜坛一起抬进了客厅里面,放在了角落。
老爷子开始给坛子“解封”,指了指餐桌的方向。
“孩子,接下来你帮不上我,早饭都快凉了,快去吃吧。”
“好嘞,爷爷,您有事儿随时叫我就成。”
“呵呵呵,好!”
江鸿跑到餐桌前,馒头就粥就小菜,吃的也很清爽。
正准备收拾一下餐桌,就突然闻到一股强烈的香气,从后面的方向冲破空气而来,在整个屋子里掀起沸腾的桃花香味。
浓郁程度,差点将屋子里的房顶子给掀开。
江鸿不由自主的长长地吸入一口,只觉得沁人心脾。
浑身上下五脏六腑都洋溢着一股香气。
“孩子?”
角落的老爷子将大木塞放到旁边的桌子上,招呼江鸿一声。
“哎!我在呢!爷爷。”
“厨房中药柜旁边的地上有几个空瓶,你洗一下浮土,然后拿布擦干净,拿过来。”
“好嘞!”江鸿忙动了起来,将吃完的碗筷收拢到厨房的洗碗池里,取来空瓶。
老爷子也不知道从哪里拿来了一个长柄的大铁勺,在里面醇厚如同琼浆玉液一般的金黄色花蜜之中搅动。
那色泽,那醇厚度,简直让人恨不得直接钻进去喝上一口。
看着就香甜。
江鸿这辈子,还没有看到过这么香甜的花蜜。
两年的酝酿,最最精心的挑选,才能够制造出如此香浓的蜜。
勾动出一股股香气来。
将花蜜里面的沉降物给搅匀,这才舀出满满一勺几乎要溢出来,不断滴落的金黄色桃花蜜,舀进了空瓶之中。
一连装了五大瓶。
可坛子里面的花蜜看起来还是非常满,就跟完全没少一样。
“孩子,这五瓶是给你的,和正常的蜂蜜在吃法上面没什么区别,你拿回去给你和婉婉一起吃吧。”
江鸿并没拒绝。
或者说,压根就不想拒绝。
他本来不是一个喜欢吃甜食的人,对甜的东西也没有什么想法。
可看到这桃花蜜,就有一种全无抵抗力的感觉。
就想舀上一大勺直接吞进肚子里。
这就好像是人类对甜食的一种最原始的冲动。
江鸿将五瓶花蜜装进布袋子里,又帮着老爷子把院子里的坑填上,收拾了一下屋子,又洗了个澡。
这才出了老爷子家。
临走前。
江鸿低头看着手里的花蜜,突然回过头,看向老爷子。
“爷爷……我想学做甜点,可以学吗?”
老爷子先是愣了愣,紧接着就笑了。
“这,已经成为时代糟粕的东西,还有什么可学的?”
“爷爷……这怎么能是时代糟粕呢,我觉得这恰恰是时代的巅峰呢。”
“那也是旧时代的巅峰了,现在这个时代不需要这些。”
老爷子依旧面带笑容,好像永远都是这么慈祥和蔼。
眼神之中似乎出现了一些追忆的神色。
“我还记得,那时候老大上了高中之后,跑回家和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爸,露水和饮用水的唯一区别就是,露水比饮用水多了几千几万种细菌,您以后别拿露水做甜点了,直接用饮用水不就行了。’”
“老二那时候兴趣来了,要学做甜点的时候,第一个问的问题就是‘爸,这原蜜配原树有什么用吗?味道上真的有什么区别吗?你干嘛那么较真啊。’”
“他们……已经尝不出这些甜点,和其他甜点之间有什么区别了。既然是这样,那这份传承还有什么存在下去的必要吗?”
“爷爷……”江鸿想说点什么。
老爷子却打断了他的话。
“孩子,我理解你是个什么心情,你一定是不忍心看到这份传承的就这么中断了,所以才想要去学习。年轻人,能有这样的心思,很难得了。”
“但你有没有从另外一个角度去想过。既然这些甜点,曾在历史上登上过巅峰,那么为什么不能就让它们留在历史呢?”
“至少,它们也曾辉煌过,这就够了。”
“你可能觉得,我为这些古老的传承中断而觉得惋惜,而觉得难过,但其实,我真的没有。”
老爷子笑容灿烂,拍了拍江鸿的肩膀。
“我为现在这个时代感到高兴,真的。”
“天下厨师,不用再为了一个高高在上的人,而费尽心思的去研究厨艺。现在,厨师作用于大众,只为了看到每一位顾客脸上洋溢的笑容而钻研,只为了能够让更多的人吃得饱、吃的更好而钻研。”
“百年以前,我这种耗时长久、过程繁琐的甜点,一块可能就要十几两银子,谁吃得起呢,百姓吃得起吗?”
“百年以后,人人吃得起甜点,只要手中有一块零钱,就能买上两块路边甜甜的绿豆糕、枣糕。”
“我或许曾因为传承中断而抓耳挠腮,而痛心疾首。但现在我更为每家每户都能吃到香甜可口的甜点而高兴。”
“这是好事儿。”
“只要人人吃得饱,吃的甜,那么,就算不是追求极致的甜点,又能怎么样呢?”
“我做出来的甜点,不会比现在最顶尖的糕点师傅做的更好吃,只会比他们做得更奢侈,更复杂,更让其他人吃不起,仅此而已了。”
“什么极致的味道?什么极致的甜品?说白了,都是那个时代,为了争相得到天子宠爱而吹捧出来的。”
老爷子脸上似乎出现了几分释然。
“我们做工更加复杂,我们追求更加完美,其实……可能真的不是为了厨师一道,可能就是为了更奢侈、更让皇上满意而已。”
“记得当初,有一位我很尊重的先生,希望能够把我做的海棠酥作为国宴的唯一指定甜点时。”
“我爷爷,也就是你祖爷爷,他拒绝了,而且拒绝了很多次。当时我非常不理解,不理解为什么要拒绝,这不是好事吗?这不是光荣吗?”
“当时我爸和我说:‘你之所以想要答应做这个唯一指定,只是因为你想要炫耀而已。可这种劳民伤财、费时费力的东西,有什么值得炫耀的?’”
“我那时不理解,一意孤行的答应了那位先生的请求。最终,海棠酥上了国宴,一上就是二十年,这给了我长达半辈子的名声,却给了我后半辈子的惆怅与遗憾。”
“年少不知何为厨,至老方知。做让所有人都吃得起的甜点的人,才是好厨师,我不是。”
“不应该存在的东西,就让它们留在过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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