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生又羞又急:“我说正事,你只说浑话!”他推开金求岳,正色道:“哥哥,你可知金家的规矩,账本只有账房先生和当家的能看,你让我看账本,不怕人家说闲话?”
其实没有这层规矩,至少金忠明没有这个规矩,规矩是金少爷自己不声不响立起来的。他在政商两界游走,账目上许多见不得人的事情,加之独断专行,闲杂人等当然不许染指。
金少爷没有想过,自己的规矩,把露生也算在“闲杂人等”里了。
金求岳见他说得郑重,不免惊奇笑道:“这是哪一家的狗屁规矩?我就没有这个规矩。”他拉了露生的手:“你是我老婆,老婆不许看账?”
露生静静瞧他一会儿,自己怄笑了:“算了吧!跟你这样浑人说什么正经话,我看就是了——谁是你老婆?”
求岳笑道:“儿子都有了,挂在外面呢!”
两人打打闹闹地看账,直看到日色向西,求岳伸懒腰道:“妈的,张嘉译这个狗比,说了下午来,这是打算晚上在这里蹭饭。”
政府办事黄金时间,下午五点,办完正好晚上喝一场。金总姿势很熟练,窗口叫周裕:“周叔叫厨房做几个好菜,看看家里有什么好酒,没有就赶紧镇上买去。晚上咱们估计要请客。”
什么清官!都是一样的!
露生也笑道:“你在这个上头倒很是很通,我去厨房看看,一个厨子被我打发走了,新来那个不知顶用不顶用。”
大家张罗起来,周裕正预备去镇上买酒,谁知政府的人说到就到。排场不大,只两个人,前头的是司机,后头那人从吉普车上跳下来。
求岳和露生迎出门去,不禁愣了一愣,居然是陶士官。
陶士官瘦多了,披一件军呢大衣,歪戴着军帽,军靴上马刺映着黄昏的夕阳,有点耍帅的意思,脸上两三道微凹的伤痕,不算狰狞,倒给他添了英武。故人相逢,露生自然惊喜:“陶长官,怎么是您?”
金总心里崩溃,怎么又是这个泰迪!
陶泰迪这次表现平静,不那么发春了,只是仍有些心潮起伏的神色,单手扶一扶军帽:“我现在第五军负责后勤,听说小爷您在这里,我就求了这趟差事。”他温柔地看住露生:“看您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金总好想打他啊。
为什么你们两个每次见面都这么琼瑶啊!一秒开启民国处朋友文学完全二人世界啊!衬得旁边的金总好像霸占名伶的炮灰啊!
金总郁闷地摸摸脑袋——妈的加上秃头更像了啊!
陶士官又道:“此行仓猝,没能给您带什么礼物。”他又扶军帽:“我是今早才赶回南京,实在没有时间置办东西。”
露生想起陶士官在上海受苦的样子,此时见他似有高升,心中欣慰:“能见一面已经很好,何必次次送礼?”
“……”你们两个到底有完没完啦!
那两人春风中切切相望,一副千言万语诉不尽的样子。金总简直想把松鼠儿子拿出来狂抓这个泰迪了。心里又骂张嘉译,你他妈的是不是故意惹事?能送订单的千千万,干嘛非给我找个情敌?!
酸归酸,这种时候要表现男人的气度,金总干咳一声刷个存在感:“门口不是说话的地方,陶长官里面坐,晚上一起吃个饭?”又把露生揪过来:“宝贝儿叫翠儿拿酒去,晚上我跟陶老弟喝一杯。”
露生心中好笑,横他一眼。
陶士官却道:“不必了,军情紧急,我这里签了单子,就要赶回上海。”他从怀里掏出文书,忽然一阵春风吹来,将他大衣的衣襟扬起来了。
陶士官连忙按住大衣——仍是一只手。
求岳和露生看得分明,两人心中都是一惊,露生一步赶上去,伸手一抓他大衣下的左手。
——空了。
那不是耍帅。
他一只手没了。
陶士官慌忙按住衣服,向后退了一步,又扶军帽,求岳和露生这才留心看他半边脸,原来那一边耳朵也没有了,教军帽遮着。
两人不知该说什么,心中又是难过,又是钦佩。金总的醋劲早飞到天外,忍不住抓了陶士官的手:“兄弟,你怎么伤成这样?”
陶士官有些惭愧的神色,抬起头来,眼中却有坚毅:“上海打得你死我活,大家力战吴淞,我这点伤不算什么,只是绷带药品都急缺。”他看向金求岳:“金大少,这批订单是救命的,还望你越快越好。我这里红泥自来水笔都带了,您快些签了,我就带回去。”
他单手从口袋里掏出印泥,显然是预备好了,要掩饰残疾。看一看露生,温柔笑道:“残破之躯,恐怕小爷见了害怕,您放宽心,这没有事。”他不好意思地摸摸耳朵:“这不是炮炸,刺刀削的,看着不雅,但声音还是能听见。”
露生把眼圈儿红了。
陶士官又向求岳仔细道:“金大少不要急,将文书看妥再签。”
求岳无法,只得将文书看了一遍,石瑛介绍的能有什么问题,他一边签字,一遍忍不住又问:“你在后勤,回去不用上前线了吧?”
陶士官微笑道:“王师长厚待我,将我荐去第五军差遣,实不相瞒,我还是要回王师长麾下,这次领差就是想——想见见小爷。”
这话说得极是含蓄,唯露生敏慧,已经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你这样上前线,要做什么?”
陶士官恋恋地看他一眼,温存收回目光:“保家卫国,我等天职。就是少了一手一耳又有何妨,今日建功立业,明日衣锦还乡,这是我挣军功的机会。”
“……”挣什么军功?一个残疾人上前线还能做什么?求岳瞬间想起报纸上登载的淞沪战事,吴淞死战力抗,已经在组织敢死队自杀攻击。
蔡廷锴的六十人已经牺牲了,接下来仍有死士前赴后继。
陶士官要去做什么,他们心中都已分明,不然怎能放他从战场上回来探望?只有死士能有这样待遇!
两人再也问不下去,眼中几乎难忍热泪,陶士官见露生含泪,想伸手去擦,抬起剩下的一只手,终于又放下。
他接了求岳的文书,又重新把帽子戴好,遮住损去的半边耳廓:“能见您一面,我心满意足,小爷,这么些年来,您是我见过的最好的杜丽娘。”
他再无别话,平静行了一个军礼,转身上了吉普,几乎不愿等地,车子转眼就发动了。
露生和求岳怔了片刻,两人都拔脚相追:“陶长官!陶长官!”
吉普又停下来。
露生喘着气,紧紧抓着车窗:“这么些年我不知道您叫什么,敢问尊名?”
陶士官坐在后座上,眼泪也缓缓涌出,他灿然一笑:“在下陶嵘峥,山东曲阜人。”
露生料他此去生死难知,心中肝肠寸断,遍寻身上,竟无一物可以相赠,怀中拽出帕子来,塞在陶嵘峥手里:“陶长官,陶大哥,你千万回来,等你回来,我给你一人做惊梦!”
求岳也追上来,一把捂住露生的嘴:“操啊不要瞎立flag!”他盯着陶嵘峥:“陶兄弟,活着回来,老子对你非常不服气,下次见面,我们比试一下。”
陶士官又笑了,笑得如沐春风,露出洁白的牙齿,有些孩子气的稚拙。
“但愿如此,后会有期。”
浅浅春风中,他车子绝尘而去,风从句容河上吹来,带着湿润的春意,间有一两声初归的春鸟啼鸣。大约与他最爱的清艳唱词是一同景象:“声声燕语明如剪,呖呖莺声溜得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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