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判彻底失败、第一个复工还是安龙。
沉默的曹三少爷仍旧沉默,他沉默地卡断了整个江南的生丝供货,金家再也不可能在江南拿到一个蚕茧了。
露生去过曹家几次,连门都没让进去。及至赵敏恒率领的舆论铺开之后,曹怀椿才稍稍有了松动的迹象,只是见了露生也是淡淡的,说:“你们有苦衷、有冤屈,这我明白,但统领江浙商界,不是看谁委屈谁就上台,仅法币会谈这件事金明卿就不够格来领导江浙纺织。他一时意气,大家亏些事小,被日本人将了一军,这气如何能忍?卡断供货也是丝业同仁一致决定的。金家喜欢剑走偏锋,想从丝厂这里东山再起——恕我不能放你们过这一关。一个没有远见、只讲性情的莽夫,江南丝绸,不会给你们第二次机会了。”
曾养甫道:“这话马后炮,明卿没有远见,难道他就有?他当时不也是屁颠颠地跟着你们罢工了?现在又说这种话。”
“是么?我却觉得曹三少爷有情有义。”露生轻轻道,“法币会谈,这事能成能败,其实大家心里谁没有数?当时决定罢工抗争的,都是慷慨大义,于理我们知道此行凶多吉少,于情我们却不能什么也不做。曾先生,茅先生,你们应该是最知道的。”
这话触动了曾茅二人的情肠,想起会谈前求岳一声不响地汇来巨款,心中难过——这场功败垂成的改制让多少人心寒了!
茅以升叹道:“是这样的……”
“曹三少爷那话,是气话,也是实话。生意场上没有第二次机会,我们敢做就敢当。原本我还想着再从苏州杭州撬撬关系,看能不能说动几个丝商,也用盛遗楼的筹码拉拢了几回,谁知他家令行禁止,江南丝茧竟真唯他马首是瞻——我从这件事上觉得,曹三少爷并非自大,论抗击日商的决心、开拓市场的才华,曹家不输金家。因此我不想让您跟曹家开这个口,以您的身份,他们不能不从,如此岂不是伤了曹家在江南的威望?我不想动摇曹三爷的大局,我信他能把江浙的丝织做出声势。”
曾养甫和茅以升都不觉注目。
露生仍是轻声慢语:“不知道茅先生是怎么和您说的,我自己实话实说。来重庆,和求岳无干,是我的主意,这半年多来金家的里里外外都是我在打理,他现在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管。既如此,我便索性纵我的想法——无论棉纺丝纺,江浙一时半会儿都不会再给我机会,商业竞争是一寸光阴一寸金。我既信任他们能够重振江浙,又不想坐以待毙,因此我到四川来找机会。不是说么,搏一搏,单车变摩托。”
曾养甫:“……摩托?”
露生一愣,心中空了一瞬,面上笑道:“俗话罢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意思。”
曾养甫听罢,半天没有说话。茅以升问着他:“怎么样?我叫你来重庆,你还抱怨我、问是什么事,我都说了,他是值得你来一趟的。”
“能不奇怪吗?天塌了都没见你离开过杭州的桥,这居然陪着白老板跑到重庆来,换是谁也得噫怪两声。”曾养甫笑道,“我还要问你呢,你连曹家都不知道,你怎么就懵头瞎脑地陪着来了?一桌就你一个外行人,什么都不知道还在这儿嘚瑟。”
茅以升喉头一噎,哈哈而笑,他心说总不能告诉你我是因为怕白老板自杀,跟杭州把假都请好了。又听露生说了迁厂的事情,实觉出乎意外,他觉得这事儿不如叫曾养甫来,养甫是国民经济建设委员会的常委,能开不少方便门。因此叫露生电报杭州,会同了丝厂厂长陶嵘峻,带着杭州丝厂的资料,三人一起来重庆。
曾养甫也不曾想到白露生有这样的眼光志气,一时饭菜上来,大家吃饭,说些重庆地方的风俗闲话。待到酒足饭饱,曾养甫方道:“你选这个时候迁厂,算是天时地利,唐臣叫我来也没叫错,我呢,可以给你添一个人和。”
嵘峻笑道:“师兄不要卖关子。”
“不是卖关子。”曾养甫唤茶博士来倒水,“你能顾全大局,不与曹家相争,这点上我曾某人很是佩服。现在我负责浙赣铁路的修建,你要搬运机器,走水路、走铁路,都有咱们自己人。但我听你的想法,是打算在四川做丝织,然后杀回江浙,重振棉纺——白老板,你有否想过把棉厂也搬到内地来?”
露生没有立刻作答,拿一双清澈眼睛认真地看他。
茅以升却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你不必急着答复。待会儿我就去发电报,叫一个专家也来重庆。”曾养甫笑道,“真正的专家!叫林继庸,也是我的同学。你在四川选厂房、找货源、甚至找资金,他全能帮你——至于棉厂要不要搬,也叫他来说给你听,你可以慢慢考虑。”
楼外仍下着雨。
后来露生回想那天的雨,想起那时雨中重庆湿润的江风,觉得人生是多么像一幕戏。它高昂低回的部分都似乎有所安排,既不教人一步登天,也不轻易绝人之路,总是柳暗花明、符合文章曲直的原则。当初从杭州回南京的路上,满江绮霞,那时谁能想到他们会在钱塘江大桥上留下若隐若现的名字,在这条浙赣铁路的开端埋下故事的伏笔;谁能想到三年后的今天,他一个唱戏的人,会和建桥的专家、中央建设委员会的常委,在这座重庆的茶楼上听雨共话;谁又能想到,历时三年、在炮火硝烟中为整个抗战铸造坚实后盾的民营厂矿内迁运动,就在这雨声中拉开序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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