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发了钱,却总是不够,只因物价不断上涨,末将在沈阳练兵时,本来杨经略准备给末将购买些黄牛食用,发现牛肉涨的太厉害,被迫换成羊肉······”
熊廷弼大致明白他要说什么,神色严肃道:“你所言者,老夫早有留意,我朝自土木堡之变后,对蒙古各部行羁糜之策,却不断受挫,被迫增加募兵,边军军响逐年递增,却不见边患停歇,宣大蓟镇如此,辽东亦然。辽饷也好,九边兵饷也罢,最后都落在一众总兵和商人手中。总兵只需豢养若干家丁,撑作门面,商人走私建奴蒙古,囤积居奇,哄抬物价,长此以往,军士百姓如何不穷困,辽事如何不败?”
客兵麋集小城,银子都让奸商和总兵赚去,朝廷还得不断砸钱,花了钱就怕师老饷匮,钱花光了,士兵战斗力没了,于是就催促军队尽快作战。
那些从大明各地临时调拨拼凑的客兵,经过千里艰难跋涉,历经艰险,终于抵达铁岭沈阳边城,早已怨声载道。
此时朝廷粮饷不足,兵士还要受奸商盘剥,受辽镇歧视,如此这般,别说打建奴,自己人不先打起来就是万幸了(浑河之战前,白杆兵和浙兵就是这样打起来的)
即便仓促作战,各部人马也是兵将不识,相互猜忌,如萨尔浒那样相互掣肘隔岸观火。最终的结果只能是南兵北兵蓟镇辽镇带着钱粮装备一波接着一波送。
萨尔浒如此,开原如此,浑河血战更是如此!
这种挑水填井的策略,当然不能平辽,最后只会养肥一群军头和奸商,而且让建奴越打越强,越打越有信心。
“那你的粮食和兵源是什么?”
刘招孙终于亮出底牌:“回经略,人心便是以华变夷。”
“粮食和兵源是抑制兼并,重商重农,简单来说便是改革卫所。”
熊廷弼茫然:“以华变夷,改革卫所?”
“所以你许诺城中各族贸易,而不去斩杀那些女真、蒙古人?这便能以华变夷?”
“经略明鉴,辽事大坏,表面在清河、抚顺之败,在辽饷匮乏,客兵难继,其实是在卫所,在乡野,在州城以下,这些地方,皆被建州女真渗透的千疮百孔了,而这才是辽东根基。”
“南北一十三省,卫所,皆已糜烂,辽东更是如此,你想重整卫所?这恐非易事。”
刘招孙知此事极为艰难,所以才要熊廷弼帮忙,继续道:“太祖之制,卫所本已完备,只是土地兼并,卫所军将私肥,才渐渐变成这样。末将无力改变大明卫所,不过开原辖内的三万卫、辽海卫、铁岭卫,尚有一线生机,可交由末将整顿,经略若能全力支持,便·····”
熊廷弼沉默不言。
想要重新分田,和周边缙绅土豪为敌,这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明朝不是没人做过,不过,这些人下场都不太好。
“末将以为,照此下去,虽有开原惨胜,辽沈怕也是不保。”
“末将愿坚守开原,立于外番之中,以圣人之言,教化蛮人,徐徐图之,以三千虎贲,秣马厉兵,若后金有变,便提兵扫穴犁庭。望经略全力支持,无惧流言。”
熊廷弼闭上眼睛,听刘招孙说辽饷之弊,整顿卫所,觉得有些道理,什么教化蛮人,立于包围之中,等后金有变,就是天方夜谭了。
“如何推行教化,教建州女真读《论语》《尚书》?还是把金钱鼠尾辫剪了?”
“教化不只诵读四书五经,科举考试,培育民风也是教化所在,辽人骁勇善战,丝毫不逊于建奴,只是勇于私斗,怯于公战,若能因势利导,便是源源不断的兵源。”
“如何因势利导?”
“以情,以利,以势。”
“辽东汉人,愿为包衣奴才者,还是少数,十之二三而已,人皆有羞耻之心,汉家男儿为何委身奴贼?此为情。”
“开原毗邻蒙古,海西,乃北地最大的马市,各族杂居,商贸繁荣,获利丰厚,可惜都让辽镇占据,挥霍他用,如今开原贸易,末将可掌控一部分,以后鲸吞蚕食,借商贸之力,以华变夷,此为利。”
“从内省增添人丁填辽,许以优惠之便,减免赋税徭役,如湖广郧阳等地,人多地狭,流民众多,若能援辽,此消彼长,还有兴文教、重科举,尚军功,此为势。”
提到科举,熊廷弼身体微微前倾,刘招孙知道他对这个最感兴趣,继续道:“如经略所知,辽东未设布政司、按察使,往年科举,只有科考,并无乡试。”
熊廷弼微微点头,他在辽东多年,对科举之事亦很是头疼,很多文官将辽东视为荒蛮之地,宁愿去陕西贵州这样的穷苦之地,也不想去辽东。
“辽东考生须前往附近山东考试,舟车劳顿,甚为不便。嘉靖年间,朝廷虽允许辽东考生前往顺天考试,然而路途也不近,科举不兴,便断了辽东读书人晋升之路,加剧他们投靠建奴,朝廷须留意焉。”
还要说下去,天色已经不早,两人下了城墙,一路回到参将府。
杨青儿已让人准备好晚宴。
宴席之上,熊廷弼坐在首位,杨镐与熊廷弼相邻。
前后两任辽东经略在一起,一时竟相顾无言。
熊廷弼意识到,自己这次经略辽东,就是来给朝廷背锅的。
熊廷弼注重实干,鄙视虚谈,又刚愎自用,这些年开罪了不少同僚,从湖广到京师,从兵部到蕃王宗室,到处都有想弹劾他的人。
上次熊廷弼殴打武库司主事,言官参他桀骜不驯,把他比作霍光之类,稍有权柄便要压迫同僚,建议万历皇帝杀之以绝后患。
霍光何须人也?万历一朝,在张居正之后若再出现一个霍光,那简直是对万历皇帝的侮辱。所以皇帝根本没有搭理这些言官。
熊廷弼倒好,不仅不上书自辩,还负气说,若皇上不信任自己,他便辞官归乡,搞得万历很难堪。
老皇帝时日不多,等新皇登基,熊廷弼的辽东经略便将结束,搞不好还会搭上条老命。
熊廷弼思虑良久,决定趁自己权柄在握,要好好支持这位不矜名节,只为成事的小友。
熊蛮子虽性刚负气,容易冲动,不过今日一番游历巡视,尤其是听刘招孙一番长篇大论,他已笃定这此子非池中之物。
刘招孙不仅杀伐决断,严明治军,用兵谋略颇有章法,更难能可贵者,还心怀天下苍生,顺天应道,不以华夷之辨滥杀远人,不矜名节不慕名利,大有古君子之风。
这些,便绝非那李成梁努尔哈赤之流所能比。
想了很久,熊廷弼楚人的犟脾气上来,抚掌大笑,心道:“罢了,罢了,辽事如此,辽镇误国,京师一群鼠辈只知掣肘,老夫不忍辽东沦丧,便让这后生放手一搏吧。”
一众文臣武将举杯换盏向熊经略劝酒,众人豪气干云,抚掌大笑,畅聊辽东旧事。
杯盏狼藉,曲终人散,熊廷弼喃喃自语:
“刘参将,我熊廷弼能信你,这大明,谁又能信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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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每应手而抽一弓,弓辄断,取一箭,箭辄半截,验一刀棍,而刀不能割鸡,棍不能击犬。坚甲、利刃、长枪、火器丧失俱尽,今军士所持弓皆断背断弦,箭皆无翎无镞,刀皆缺钝,枪皆顽頽,甚有全无一物,而借他人以应点者,又皆空头赤体,无一盔甲遮蔽。”——《熊廷弼集·辽左大势久去疏》
(2)“披长厚甲昔,执长矛及长柄大刀战於前,披轻网甲者持弓箭从后射之。所选精兵骑马立於他处观之,见有不胜,相机助战。故每战皆能取胜。”——《满文老档》第四册
(3)《题熊侍御疏牍叙》《宝日堂初集》卷十一张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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