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如今她身不由己,人身自由没有办法保证,说不准什么时候又被皇帝陛下弄进宫中去常驻了。
夜合自然知道图纸的重要性,心里滑过要让这图派上大用途的念头,最后还是决定听阳琮的意思。
阳琮正和夜合探讨着布防图的问题,顾玠突然跑上门来关心同僚。虽说从前顾玠也挺经常登门造访的,但这一次时机来得太过凑巧,让阳琮难免觉得他发现了什么。
“曲大人,真是许久不见呢。”顾玠身上带着微醺的酒意,在阳琮的身上嗅了一嗅,见阳琮躲了一躲,他道,“没多久的工夫,曲大人身上的味道,同着从前,就大不相同了。”
阳琮皮笑肉不笑,道:“顾大人这鼻子闻好酒使得,闻人身上酒的味道,那嗅觉,嗯,我觉得不是太灵敏。本大人可是人在江湖漂,香在心中留,一身浩然正气呢。”
顾玠笑了一下,他在曲府搜罗了几坛好酒,直接把坛封拍开,顺带也将话题挑明,道:“如今我也不和你装疯卖傻了,这么久不见你,你是入宫了吧,你就不怕身份被南帝给察觉,下次再入宫,就有去无回了?”
顾玠看向阳琮的目光一片清明,丝毫没有往日里的那种迷离之感,又同正常时候那副木讷呆滞的样子也丝毫不同。
“顾大人不怕隔墙有耳吗?”阳琮警惕地看着他,“顾大人可是写了不少奏折弹劾我,小心我以彼之道,还施彼之身。”
“明人不讲暗话,那不过是逢场作戏,顺便写几份奏折充数嘛,再说了,也不会让你少块肉,陛下对你袒护得很。”顾玠缓声道,“都到了现在,我也不是刚刚入朝堂的时候半点势力也没有的柔弱书生了,外头的人都被我换上了可靠的人。更何况,我可是生怕这次见到你,下次又是遥遥无期了。你说是吧,公主殿下。在南朝,帮助过我几次的人,也是你吧?”
顾玠果然是知道她的身份的。阳琮听到顾玠这样称呼她,心里并没有意外。
从前急于大展拳脚的时候,总是想方设法想要把南朝的政治搞乱一点,故而也派了几个人借着北朝的名义相助过顾玠。而那时候,她还不认识顾玠,只知道那人是前朝余孽的领军人物,三番四次地想要同北朝那边勾搭上,野心不小,当然……这样的人基本上都要同卧薪尝胆,忍辱负重,以期改朝换代联系在一起的。而随着那人在南朝的隐藏势力越来越膨胀,而透露出的消息是他已经混入到了朝廷之中。后来顾玠又以顾大人的身份试探她,阳琮再愚钝,也知道顾玠同着前朝余孽脱不了太多关系,现在更是确认了顾玠便是那个领军人物。
然而此刻,她搅和南朝政治的心已经淡了许多,不想蹚入这浑水。顾玠势力涨得这么快,要说南帝一无所知,那也是不可能的事,偏偏顾玠还混得这般如鱼得水,总让人觉得有什么蹊跷。但之前派出去的人就如同泼出去的水,似乎还在顾玠那边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哎,下属的能力太强也很烦恼。
“顾玠。”阳琮道,“的确,我之前存了一些守望相助的意思,毕竟没有人想要让对手太强大。然而,嗯哼,我却不是想要同你勾搭成奸。我明里暗里也回应了你多次,你做一些小打小闹的事情,我可以帮你,毕竟也是无关痛痒的事情。若贸然举兵造反的话……我就肯定作壁上观了,并不想惹一身腥。”
“然而你觉得,你如今真的可以当一个局外人吗?说不定南帝早已经看穿了你的身份,只是没有点透罢了。”
“顾玠。”阳琮做深沉状,“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轻飘飘地就将我这么久以来一直纠结的一件事说出来。”
顾玠:“……”
阳琮道:“你就不能让我假装自己身家清白、两袖清风,乃是有着铮铮铁骨的好臣子吗?要是真的跟着你一起造反,那我就一条路走到黑,不能迷途知返了!”
顾玠冷静道:“我在知道你身份之前,一直以为北朝的阳琮公主应当是个高瞻远瞩、英明果断、手腕了得、决策千里的人。”
“难道你要说现在的我不高瞻远瞩、不英明果断、手腕不了得、不能决策千里吗?”阳琮望着他,“明明现在的我能伸能屈,英俊潇洒,连宫中的那位柳妃,都要拜倒在我的官服之下!”
“……”顾玠道,“柳妃是我的人,只不过你突然就没了消息,你底下的人都以为你出了什么事情,猜测是不是被南帝偷偷摸摸地就地正法了。我这才让她去探探虚实,顺便看看能不能传些信息出来,没想到你不能意会她的意思。你以为你这小身板的魅力真的能有这么大吗?”
“我就觉得她非奸即盗,没想到还真的和你有关。”阳琮语重心长地说,“顾玠啊,我觉得你还是留点后路比较好,免得十年经营,都毁于一旦。你看吧,连宫中唯一的一个娘娘都是你的人,你还不如让她多吹吹枕边风,当一个佞臣也好过当一个反臣。”
顾玠轻笑了一声,不以为然。
“说到底,她到底想传给我什么信息。”阳琮忍不住大吐苦水,她道,“她就不知道她做的饭菜很难吃吗?我根本连动都不想动好吗?为什么要想到这个方法,要是中途颠簸,饭一个错位,字不就看不清了吗?而且为什么不直接和我说呢?要是我没看到,反而被陛下看到了,不是更惨?”
“隔墙有耳。”顾玠摇了摇头,“她的本意是想让你把小纸条放在食盒里,再把食盒归还给她,结果没想到一连几天你都没有给她任何回应,反而避她如蛇蝎。”
“怪我咯。”阳琮干笑。
两人又聊了一些有的没的。开弓没有回头箭,顾玠的野心昭然若揭,且不愿半途而废,她这回不愿意再借力顾玠了,她的身份尴尬,一举一动都要小心谨慎,更何况,她这边也拿到了布防图,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她不必掺和到南朝这一浑水里去,故而此后都是插科打诨,跳过有关系的话题。
顾玠走的时候,阳琮主动地拿了几坛好酒,塞到了顾玠的手里,让他带回去。
顾玠走后,阳琮叹了一口气,觉得坦白的事情,还是早日提上议程吧,否则要是顾玠真的造反了,她想把自己择出去也不容易。
若是顾玠失败……按照他几次反水的经验来看,是一定会把她供出去的……吧?
阳琮支颐苦思:虽然顾玠看起来马上就要行动了,但他的造反依然是“远水”,而她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先解一解近渴。皇帝的生辰在即,这是她将要送给他的第一份生辰礼,也许是以个人名义送出去的最后一份生辰礼,怎样才能别出心裁让对方记忆深刻,既要登得上大雅之堂,能够坦然接受群臣观瞻,又合皇帝的心意呢?
阳琮决定双管齐下,明面上的礼物来一个,私底下再送个礼物。
那明面上的礼物好折腾,直接去京城里专售奇珍异宝的珍宝阁,以佞臣的淫威拿个店里的镇店之宝也就行了,而私底下的……
择日不如撞日,倒不如趁着这次的机会,用一种高雅的方式来坦白……不,表白了吧!
这种想法盘桓在她的脑海里久矣,一旦兴起,就如同燎原之火一样,阳琮开始不停地盘算了起来。
一物换一物,她拿了他的布防图,手握底牌,也不怕最后南北朝关系破裂,他翻脸不认人,其他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跟他在一起……纵是没有男宠三千又何妨?纵是离家千万里……只要此心安处,那便是故乡。
如此一想,倒也不觉得难受。
想开了以后,她心里有了势如破竹的决心和一往直前的勇气。
她摊开易于作画的极轻薄的布帛,闭目冥思良久,开始研墨,然后挥毫,一笔一画,倾注心力。
首先是她的封地总览图,之后是一座又一座的城池,山峦起伏,繁华如梦,她用着她拙劣的画功,将她各个郡县的风貌给描摹出来,至于实在画不出风貌的,她就在旁边用小字注解,此地有什么好玩的,有什么好吃的。
这段时日,她将自己关在房间内,花了几天的时间,才将这些画出来。
画完后,看着叠成一沓的图,阳琮的心里充满着成就感。
等最后一张图的墨汁干后,她将图折叠起来,贴身藏着。毕竟这东西,一看就很暴露身份啊,自然要做得神秘一些。
我取你的行军布阵图,还你我的封地山河图。
这绵延三千里的浩瀚北朝土地,均是我要嫁给你时的陪嫁。
这份心意,应该够了吧?
以他的慧眼如炬,看到这份图,便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了吧。毕竟这种含金量很高的图,除了她,北朝公主阳琮,还有谁能拿得出,谁又有勇气交付出呢?哎,求婚这种事情让女方来做真的是很羞涩啊。
一个月的时间眨眼就过去了,阳琮的心情一直是带着新奇与轻松的,那种急于献宝的情绪让她整个人都显得有些飘飘然。她从原先的忐忑渐渐地变成后来的想象丰富,有事无事的时候都会猜猜皇帝看到这份图纸的时候会有怎样的反应,有的时候想着想着,也会自个儿乐起来。
可是好景不长,有一日,夜合从外头匆忙进来,神色焦急,喘着粗气,道:“殿下,大事不妙。北朝八百里加急,顺王造反,囚禁了陛下和太子,把持了朝政。如今国内传来陛下病重、危在旦夕的消息。”
她的心情一下子由喜转悲,巨大的冲击让她一下子缓不过来,所幸隔了一会儿,还是冷静下来,问道:“消息的来源可靠?”
她原来以为北朝内乱,不过是小打小闹,她从未想过是这样翻天覆地的大乱……
她之前得到的消息里,不过是北朝朝内两派政见不和,导致争执激烈,背地里小动作不断,都想要一头压过另外一头,如今看来,传到她这边的消息八成是被只手遮天的人给掩盖了。
“消息无法确定真假……但可靠度十有八九。”夜合的神情间染上了一份急切之色:“殿下可要即刻返回北朝?如今殿下的亲卫已经都聚集在了京城。今天正好宫中大宴还没开,殿下还在宫外,尚且脱身容易,若殿下再入了宫,便又是一番周折了。”
“消息不知真假……也许只是诈我回国呢?父皇的身体……向来硬朗得很。”阳琮想着,她出来的时候北朝的形势也还好,顺王虽然一直都挺有野心,但始终构不成多大的威胁,这怎么就变成这样的乱局了呢?一定是诓她回去的,她不能够自乱阵脚。
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为什么偏生是在这样的时候呢?
隔日便是他的生辰了,至少,至少要等到她将礼物交给他以后,再走……她不能缺席他的寿辰,不能在这一日逃跑。
阳琮不断告诉自己要冷静,别为了一己之私而耽搁回去见父皇的时间,否则若是天人有别,今生就算是再如何后悔内疚也挽回不了……然而,她心里却还是起伏不定。
夜合道:“我刚刚得到消息,顺王已经掌控国内军队,假传圣旨,意图对南朝再度发动战争—这消息是多日之前探子探得的,如今也许已经发兵了。”
明日……便是明日,一时半会儿也差不了什么吧,到时候,她快马加鞭,不眠不休地赶回去!不,她等不及了!
阳琮的神色焦急了起来,最后她下定决心,决定在离开之前再去和皇帝见一面,她不想不辞而别。因为也许这一别,就是两地相隔,山河迢迢,再不相见。
“我还是进宫一趟,等我出了宫,我们即刻回国。”她去了趟书房,将封地山河图藏在袖中。
“殿下是要入宫请求南帝的支援?”夜合问。
阳琮摇摇头,又点了点头,也只有这样说,夜合才会放她入宫吧,否则,又要多费一番唇舌了。
夜合却阻止她,“殿下,如今时机不对,贸然向南帝坦白身份,说不定会引起他的猜忌。殿下女扮男装欺他多时,若是他勃然大怒,将殿下强行扣留宫中呢?到时候北朝群龙无主,让臣等如何是好。”
阳琮低下了头,还是忍不住坦白,“夜合,我是想……给他送了礼物再走。我想,我若说通了,他会让我离开的吧。”
“殿下,勿要感情用事。”
夜合叹了口气。她也明白公主对南帝感情日渐深沉,她原来也乐见其成。北朝的内乱并非是无隙可乘,从前北朝的帝后便已经有所察觉,只是后来发现顺王的势力膨胀到了一定的程度,毒瘤难去,这才小心谨慎地思考起了应对之策。他们虽不拘公主干涉朝事,但还是希望她能够远离朝堂的纷争的,公主是他们的掌上明珠,他们不希望公主涉险,是以才会那般痛快地答应了臣子们提出的联姻的请求,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阳琮来到南朝,总之是为了让阳琮远离那个旋涡。夜合被派来南朝保护阳琮的时候,北朝皇后这样对她说,若形势实在是危急,请将北朝内乱的消息瞒住,让阳琮在南朝长居下来罢了。
然而瞒……又该怎么瞒?她的小主子并非是不闻窗外事的寻常闺阁小姐。
她久在宫闱,目睹了诸多的倾轧,她伺候的皇后娘娘虽同陛下情深,然而表面光鲜之下藏着多少辛酸,又是历经了多少的磨难最后才坐稳了皇后之位啊。人心难测,如今南帝虽然对公主纵容,但是未来保不齐会是怎样。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若北朝江山被夺,阳琮不再是公主,就算是在南朝,公主有人照拂着,有时候也是鞭长莫及。
她不愿意看着她的小主子未来有不痛快的一天。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阳琮道,“也许说不定……他放我离开,甚至愿意派兵助我平定内乱。”
阳琮说着,甚至连自己也信服不了。
夜合自然是执意不肯,这真的并非是个好时机。曾经有无数的良机摆在面前,自家公主不选,偏偏等到有麻烦了才去求南帝,便显得居心不良。
“夜合,你劝我的时间,都够我去皇宫一趟了。”阳琮说完,正要甩袖撇开夜合径直入宫面圣,已经跨出了曲府大门半步的时候,却听到了杂乱的脚步声,还有刀戟相碰的声音。
阳琮发现,曲府的外头被陌生的兵卒围了个水泄不通,她本来还当是附近有人犯事,才引来的兵差,正好其他地方不够站,这才站到了她的面前。
当锃亮的长枪堵住了去路的时候,阳琮才意识到来者不善。
她万万没有想到,居然在这一日,接连发生了那么多的变故。
阳琮被逼得停住了步伐,正想问问这群人到底为什么要挡着她的道的时候,她就看到大理寺卿阮何越众而来,道:“曲大人这是要去哪儿?”
“进宫面圣。”阳琮扬声回答他。
“面圣啊。”阮何喟叹了一声,“时机倒是恰好。陛下也正命本官来寻找曲大人呢。曲大人,跟我走吧。”
事情听起来没有那么糟糕,她可以顺水推舟地入宫,夜合阻拦也没用。不过,要是领着她去皇宫的人是阮何的话……阮何向来不喜欢她,平常看她要入宫面圣,总没好脸色,今天看起来,似乎有点不对。她谨慎起见,还是问了一句:“走?去哪儿?”
“自然是去诏狱。罪臣曲阳春通敌叛国,陛下亲自给你定的罪!”阮何语气略有得意之色。他一直苦于皇帝老是宠着这个窝囊的曲阳春,眼见着皇帝终于下定决心要去除这个害虫了,他自然自告奋勇前来捉拿,同时心情也很愉悦,兴许多少年以后,青史里也会记载他清君侧的英勇事迹呢。
阳琮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然而阮何那小人得志的样子,还是让阳琮的心凉了半截。
她正兴冲冲地准备开诚布公,向他告白,回应他的感情,然而有人却告诉她,他亲自给她定罪,打入的还是诏狱?
这简直是……一盆冷水将她浇了个透心凉,气不打一处来。
她微微眯了眼,说不出现在心里是什么感觉。
“哦,这是圣旨。”阮何刚刚一时得意忘形,险些忘记了宣旨,他心里暗骂了一声糊涂,扬声道,“罪臣曲阳春接旨。”
阳琮直挺挺地站着,不愿跪下,却被人押着跪了下去,膝盖磕在青石板上,钻心的疼。
圣旨所念的内容同阮何之前说的一般无二。
他念完圣旨,押着她的人刚刚放手,她就站起身,不由分说地将那圣旨拿在手里头,她简略地扫了一眼,心里冷笑。
拜这些日子混迹御书房所赐,辨明圣旨的真伪对她来说是件简单的事情:那圣旨下加盖了玉玺,而玉玺向来是由极其严苛的掌印太监掌管,其他人偷盗不得,阮何也仿造不得,除非是南朝也变天了,这才让人有了假传圣旨的可能。
南朝变天?阳琮轻轻嗤笑了一声,从目前来看,这是决计不可能的,再说,若是真的变天,那也是顾玠联合他人造反,哪有可能静悄悄地偷龙换日后就派人来逮她?
阮何看着阳琮的表情变得暗淡,忍不住多说了几句,他道:“曲大人啊,这时候你这副神情又是闹怎样呢,做坏事的时候怎么就没有想到今天呢。你那些同北朝往来的书信已经被探子呈给了陛下,证据确凿,陛下看了那些,便下达了这个指令。看来,曲大人您终于是要倒霉了。从前您春风得意马蹄疾,如今一失足成千古恨,以后啊,在诏狱还是好好反省反省吧。”
阳琮听明白自己到底是所犯何事的时候,骤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她转头,想回头看看夜合,然而她也被人阻拦着,隔着极远,看不清她的神色。
果然是如同阮何说的那般,一失足成千古恨,然而她竟想不到她是栽在了书信上。阳琮觉得自己之前的忙活,以及满心期待,都是浪费了她的感情。
凭借着区区几封无关紧要的信件,就断定了她的罪名?他早不追究晚不追究,偏偏在他的生辰前夕追究!那为什么之前又向她索要礼物?难道真的就如同顾玠所说的那样,他早就知道了她的身份只是不点破,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她如同跳梁小丑一样,是想看她到底能折腾成什么样子,然后在她沾沾自喜、真以为自己圣眷正浓的时候,再给她致命一击?
此刻天色昏暗,凉风吹来,让她不禁战栗了一下。
她仍然是有些不可置信的,就算过了这么久的时间,她还是无法回过神来。
事情不会是这么简单……其中肯定有她不知道的内情。她挺直了腰背,半点的颓然之色也不想露出,她道:“阮大人,我有冤屈,还望阮大人告诉陛下,我有话要说。”
她不相信皇帝会一点儿情面也不给她留,毕竟他们也曾经是共患难过的……
“有什么话,等入了诏狱自然有人让你说个够,你就是不想说,也要让你说个痛痛快快。”他冷哧了一声,道,“一个罪臣,哪里还有面圣的资格?”
阮何小人得势的样子,让阳琮看得有点糟心。她现在本就想着要节约时间,好抽身回北朝,并不耐烦在此处多耗费时间,更何况,是去诏狱?
她扫视了一下四周的兵马,心中想着若是他们要强行将她拿下,她的人马若是现身将她带走的成算有多大。
“阮何,你莫得意。”
“人生得意须尽欢,你没听过吗?曲大人倒霉,下官看着……”
阮何话还没说完,脸色变了,原来那副鄙夷的表情消散,换上了恭敬的表情。与此同时,他旁边的士卒不约而同地退开,让出了一条通道。
“阮何,你先退到一边。”不远处出现了一个垂手而立的身影,那人黑衣肃然,声音低沉地说着。
天色昏暗,他的神情显得有些晦暗难辨,仿佛融入了溶溶的月色之中。
阮何略有些不甘,生怕这个惯来很会奴颜媚主之人下一刻又施展什么迷术改变了帝王的心意。但是君命难违,他还是认命地退到一边,同时聚精会神地看着这边。
那个身影朝着阳琮愈来愈近,阳琮也渐渐看清了他的神情。
他浑身笼罩在清寒的夜色之下,而他的神色是她闻所未见的冷峻与淡漠。
“曲阳春。”他缓慢地叫着她的名字,然后一字一顿地说,“是朕亲自下的旨意,你不用怀疑有人假传圣旨。”
他的声音如同碎金裂玉一般斩断了阳琮的所有侥幸。
阳琮骤然间觉得心凉了大半,千言万语竟不知道要说哪句好,最后,她还是低头,道:“臣想求个明白。”
“北朝挥兵十万,一路势如破竹,如今已攻到了邕城之下。至于为什么会这般所向披靡,乃是因为他们手中握有南朝布防图,打了南朝的兵马措手不及。而你的好搭档,前朝余孽顾丞相之子顾玠,密谋造反,策反了神骑营统领,如今正同外敌里应外合。”他冷冷道,“这些,能让你明白了吗?”
阳琮听着,有种自己是井底之蛙的感觉,她沉浸作画之乐的短短一个月,竟有这么多的变数。北朝乱了,顾玠反了,就连同她和南帝之间表面的和平也没有了。
阳琮忍不住皱眉,她深吸了一口气,道:“所以陛下怀疑,北朝军队手中的布防图是臣献上的?顾玠造反……同臣也有关联?”
说到“布防图”三个字的时候,她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然而,她并没有将布防图交给北朝的人马,为什么……北朝那边却有了这张图?
“布防图失窃的那几日,朕的御书房只有你可以自由出入。那日,你前脚刚回了曲府,顾玠后脚就到了。试问一个筹谋造反之人,会有什么动机登门拜访你?甚至,你们在里头交谈了什么,连朕的探子也不知道!难道你想说,只不过他有小酌的闲情吗?”东羡冷淡地出声。
这两点,阳琮觉得自己没有办法否认,顾玠确实是想要让她来帮忙的,虽然被她严词拒绝了,但是如今这样兴冲冲来兴师问罪的他,能相信吗?
“你就这般不信任我?就因为我可以自由出入你的御书房,故而布防图失窃,就一定是我干的?我同顾玠在一起,就一定是在图谋不轨,想要颠覆你的江山?就凭借着你想象中的这些个‘一定’,你就可以理直气壮地打发人来让我下诏狱?”
阳琮看着他,目光中有失望,有震惊,还有愤怒、心痛。
“你值得朕相信吗?”他淡淡道。
如此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如同重锤一般砸落在阳琮的心上,让她陡然间有一股无力之感。
她从没想到,原来他的不信任竟然能够让她这般难受。他的误会,也能让她那般委屈。
她承认,自己来南朝一开始的确是心存不轨。他不能指望她一来南朝就对南朝死心塌地,她觉得自己在慢慢地把那些糟糕的、想要让南朝变乱的想法给摒除脑外。然而现如今,还是要面对这样的质问,还是在她即将要向他坦诚之前。
“难道……”阳琮动了动唇,却不想再说下去了。换做从前,在这样的时候,她应该厚着脸皮,涕泪交横地说:“陛下,难道臣不值得陛下的信任吗?臣一颗心忠君爱国,日月可昭啊。”
但如今,她却没有了做戏的欲望,也没有那种泼皮无赖的劲头了,素来的伶牙俐齿却像是被打落后和血吞了下去,再否认下去,在他的眼里,她就真成了厚颜无耻了。
她不能奢求一个已经对她定了罪的人的原谅。
她想到那日压在奏折下头还特意露出了边角的布防图,原来,他已经对她有所怀疑了,甚至还那样故意试探。
或者,这压根便是一个他想要甩开她而设的局。为了捏造一个罪名,故意这样试探她,甚至就连《告罪书》,都不过是给她一个在御书房光明正大用笔墨的机会,方便她把布防图给誊抄下来。
一只吃素已久的老虎,它可以清心寡欲不吃肉,然而若真的当它饥肠辘辘的时候,旁边放着美味的肉,它要有多大的毅力拒绝?
阳琮觉得她如今就是那只被拔了牙齿的老虎,只是舔了舔肉,甚至努力克制了内心的欲望让自己不吃肉。然而人人都说她十恶不赦,他们觉得是她把肉给吃了,因为老虎天性食荤,改不成吃素。
东羡等了些许的时间,“难道”二字过后,她便紧抿着双唇,一言不发,似是认罪的沉默模样,丝毫不符合她惯来的作风。
“难道什么?难道朕还误会了你不成?”他的眉眼愈发地冷漠,他道,“朕也觉得累了。宠了这么久的臣子,却发现是铁石心肠之人。朕也确实要亲贤臣,远小人,清一清君侧了。”
铁石心肠,而非是包藏祸心。
东羡心下黯然,他真的累了。他纵她容她,原以为她也不过是小打小闹,却不想她真的狠心将布防图交给北朝军队,全然不顾及他们之间曾有的情谊,也许他的真心在她的眼里,不过只是可以践踏的泥土罢了。
“陛下早该这么做了。”她的眉眼也变得冷漠起来,隐隐有了几分她从前在北朝朝堂之上赫赫公主的威仪。蜜枣之后是砒霜。这样子的日子,她过够了。
从前的她,在他的眼里只不过是取乐的玩物吧。敌国的公主,在他的面前卑躬屈膝,费尽心机地想要讨好他,生怕得罪他。他高兴了,就赏她一个官职一些银两一个笑容;她惹他厌憎了,换来的则是无休止的试探,以及翻脸不认人的定罪。从前对她的纵容,是因为这些宠爱,他随时随地都可以收回,所以他才不介意多给她一些纵容吧,却偏偏……她把这些误会成了是他对她的喜欢。
阳琮想到这些,觉得自己是那般的可笑。她以为自己已经戴上了面具,所以可以肆无忌惮地放浪形骸,没有人会知道在北朝叱咤风云的公主在南朝会有这样的一面,却没想到自己的一举一动,却尽在他的眼中,纤毫毕现。
阳琮有些心灰意冷。
她的目光朝远处看去,原来,守卫在曲府外头的暗卫已经有所行动,想要将她劫走,然而这边毕竟是圣驾亲临,他带来的是精兵良将,也早预料到了有人想将她救出去,故而她的人刚刚准备动手,就已经被他身边的随行侍卫给盯死了。几番缠斗后,他们被捉拿,扣押在了一侧,没有半点的招架之力。
东羡见她的目光掠过那些暗卫,神情愈发失望,他冷冷一笑,便要拂袖而去,阳琮下意识地去拽他的袖子,手才及他的袖角,他就看了她一眼,目光冷如刀刃。
他二话不说,冷冷地抽走袖角,就好像她是洪水猛兽,会脏了他的袖角一般嫌弃。
阳琮的手只抓了满手的霜寒。
旁边的士卒却以为她是要行刺,长枪立即拦在她的前面,让他们之间隔开了距离。仿佛只要他一声令下,那长枪就会刺穿她。
她有些无力地将手垂下,眼睁睁地看着他就要离开。
她明明觉得心灰意冷,不想再解释什么来证明自己的可笑了,却偏偏在这样的时刻,她又想着同他说清楚,希望他对她并非那样的绝情,希望他还能够留点旧情,同着从前那样,再纵容她一点,就那么一点……
“陛下。”她苦笑道,“布防图并非是我交给北军的,这个罪名太大,臣……我承受不起。”
他的脚步一顿,道:“对,不是你交给北军的,是你命顾玠交给北军的,你一定要朕将证据放在你的面前,你才肯不对朕说谎吗?”
阳琮发现,她想要解释的这一举动,不过是在自取其辱。她此刻卑微得如同沧海一粟,在他的面前,毫无信任与尊严可言。
她也想不通,到底是什么人把那个布防图交给了北朝的人。她有一瞬间想到了柳妃,记得当初顾玠承认了柳妃是他的人。不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说不定,在皇帝的心里,信任柳妃多过她。更何况,虽然顾玠暗地里干了好多的小动作,写奏折参她,关键的时刻撇清关系,不过这并不代表她要反水,把顾玠给供出去。
后来,阳琮还是选择了闭嘴。
他等了稍许,见阳琮再无其他反应,迈开大步离去。
阳琮在原地,双手有些颓然地垂落在两侧。
等到他彻底走远,阮何走到了她的前面,鄙夷道:“看什么看,你这个罪臣贼子,以为还能翻天吗?陛下从前虽宠你宠得过分了点,但毕竟不是昏庸之君,你……”
他看到阳琮此刻那委屈的小模样,暗骂了一声,这曲阳春果然是祸水,明明是个男子,偏长得这么清秀干什么。
阮何心里骂归骂,口气还是放软了一点,做了个手势,道:“还是请吧。”
阳琮看了阮何一眼,最后还是妥协了,毕竟,她现在还能怎么着?做无谓的挣扎吗?
她觉得自己这趟南朝之旅真糟糕,如今竟落到锒铛入狱任人宰割的份上,连南朝官吏都能够对她冷嘲热讽。要知道,她在北朝的时候,虽然是女流之辈,但受父母宠爱,在朝中的权力也很大,那些北朝官吏看到她,从来是大气不敢喘的,更不敢起轻视之心,有时候对待她,还比对她的哥哥更恭敬几分。
如今真是越混越回去了。
通敌叛国……这罪名扣得可真大,指望她的罪名被洗清,还不如指望顾玠那边旗开得胜,然后分出一点儿空余的心思,把她救出去。
可惜此刻北朝那边情势不明,换做从前,再不济割地赔款也能够将她给赎回去,现在……若是她这样的情况传回国,被她的亲人知道,徒然增加烦恼。若是传到了顺王的耳里,他怕是巴不得借着南帝的手把她处死吧。
她仰头看天,猛然间觉得眼眶内的热度灼人。
不是因为走投无路……而是因为,他的不信任。
她当初来南朝,压根就应该游山玩水,而不是心血来潮来到朝中做官。哪怕在国内也比现在好,面对腥风血雨的朝政,至少自己还能够出一分力。
那样,就不会遇见东羡了。
她现在所能庆幸的,便是自己花了近一个月的时间所画的封地山河图没有交给他,她也没有对他说出那一声表白,更没有远嫁来南朝,成为深宫中的妇人,要看着他的脸色仰着他的鼻息,甚至每天心惊胆战,生怕他翻起了旧账。当色衰爱弛,他或许会凭借其他宠妃的一句诬陷的话,将她打入冷宫吧。
如今的她,于他而言,所有的辩解都是苍白的,所有的动机都是包藏祸心。
她该庆幸,她还没有陷得太深,这么早便看清帝王的爱。他宠着你的时候,你像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当他将荣宠都收走的时候,不过是他的一句话,便能够毫无预警地将你从天堂打入地狱。
真的是伴君如伴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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