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那个名字不受控制地被她唤出,他的身体似乎一僵,隔了一会儿才缓和了下来。
而她也十分意外自己竟这样叫出了他的名字。
而他的声音依然冷静,他说:“殿下,你认错人了。”
阳琮有些理解当年他的感受了,他知道她的身份,她的演技是那般的拙劣,可是他却强忍着不揭穿她的伪装,宁可陪同她一起撒谎,假装不认识她,而现在……
东羡,你可知道,你又露出了多少破绽?
若只是一个平凡的你,又怎么能够入皇宫如入无人之境?你又怎么能够轻而易举地将段子承的草编蚱蜢信手拿出当作是信物?当初在树林再遇的时候,你的背后,又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替你掩藏行迹?
你承认了当年那个少年的身份,难道不知道,在我潜意识里,那个身份就等同于你?
你就真的欺负我喝醉了,醒来后不会记住多少关于醉酒后的事情吗?
“东羡。”她只能够将错就错,又重复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嘴角勾起了一丝苦涩的笑,“你就是个混蛋。”
东羡你这个混蛋,你不是惯来都有自信吗?觉得自己能算计一切,为什么不相信你自己!顾玠哪一点比得上你,能让我同着他情深意笃,对着他死心塌地?我才不要你成全。
阳琮心里这样呐喊着。
如果可以,她想要大声对东羡说,她喜欢他,喜欢到愿意远嫁南朝,愿意亲手为他画封地山河图。就算他不喜欢她,她也能够逼良为娼,让他喜欢上他,她会使出千般手段让他留在北朝。
然而——
就是有这么一个然而,也许冥冥中就有注定,那份封地山河图送不出去。哪怕她贵为北朝的长公主,她也不能够再有那样肆无忌惮的时刻。
她已经享受了太多的来自于东羡的包容与帮助,她又有何德何能再霸占他的喜欢呢?而她又能拿什么来让他相信,她对他的喜欢,已经入骨呢?
他在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足以抹平他对她的试探与算计,但阳琮已经不敢再相信自己还能够获取他的全部信任,她也不能够保证,日后东羡不会再一次拿“布防图”来引诱她犯错。这段时间的疲于奔命,让她失去了孤注一掷的勇气。
也许,在时光的流逝里,他对她的爱,早已经被消耗殆尽,只剩下了愧疚吧。
诏狱的情景历历在目,那时的失望和绝望,也是她心头难以逾越的一个坎,那就让他们两人的故事在此刻结束吧。
阳琮的眼泪干涸,剩下的便是无穷无尽的疲惫,而在他的怀里,感受到他的体温,持续数月的失眠此刻荡然一空,倦意渐渐涌来,她就那样在他的怀里睡着了。
等到她再度醒来的时候,发现她被他移到床榻之上,还很体贴地给她掖好了被褥,而他,也果然如她所料一般,早已不知去向。阳琮拍了拍手,便有着宫人鱼贯而入,阳琮揉了揉有点发痛的太阳穴,当即就有宫人走上前来替她按摩穴位。
阳琮还是问了句:“之前……我的贵客呢?”
“他已经离开了。”
就算知道这是既定的结局,真到了她要被迫接受的时候还是觉得怅惘。她低低地应了声,就又闭目假寐,养精蓄锐。
顺王造反,虽然平息得极快,但是造成的影响还是很大的,接下来要做的扫尾工作很多。比如说残余的清洗,官员的升降,那些叛军的处置,以及人才的选拔。总之,重新掌权的北朝皇室要面对的问题很多很复杂。北帝经过这一次的内乱,觉得有些累了,便将朝堂上的那些事情交给自己的一双儿女。而阳琮和她的太子哥哥则要努力把顺王造反的负面影响降到最低。
当然,阳琮还要面对的便是她和她哥哥的微妙关系。
虽然她和她哥哥的关系极好,兄妹和睦,从前她干预朝政,太子殿下也乐见其成,还时常来讨她的主意,对她而言是信任多过防范。但那毕竟是建立在她不影响他地位的情况下。
但现在,顺王这么一造反,加上君王、太子被软禁数月的消息不胫而走,在百姓乃至拥护皇室的官员眼中,这是无能的体现。尽管最后的结局是皇室取得了绝对性的胜利,但那主要是公主阳琮的功劳。这件事情让阳琮在民间收获了无数赞誉,在百姓们的眼里,她变成了一个传奇式的人物。在这种舆论的指引下,本以为大势已去、王朝要被篡夺的北帝,破格封阳琮为长公主,甚至想要在这前头加上“摄政”两个字。虽然阳琮再三婉拒让北帝收回了主意,但这影响还是不小的。太子哥哥此刻对她不会介意,却难保之后不会在别人的挑拨下,对她猜忌起来。
这让阳琮也有点烦恼。她是喜欢参与朝堂的事情的,她也有达则兼济天下的心思,但她的抱负只是希望北朝能够发展得更好,并没有想要争权夺利的想法,也不愿意让自己的形象定格为一个决策千里的公主。更何况,她还是明白自己有几斤几两的,北朝的内乱能够平定得这么快,全都归功于南边的那个人,若非是他,恐怕此时此刻,她还逃窜在外,眼看着山河换了新的主人。
阳琮将如何平定顺王造反的经过告诉了太子和她父母,当然省略了自己和南帝之间的种种纠葛,与此同时,把自己手头的势力都完完全全地展现给她的哥哥看,顺便把人都交到太子的手中,她在放权的同时,还打算和太子剖一剖心迹。
阳琮刚刚开口,太子殿下便打断了她,道:“我知道你的顾虑在何处。比起现在的你,我当然是更喜欢从前的你。”
阳琮听着心里一沉,心下觉得,他们兄妹的关系不会再像从前那般融洽了。
太子殿下看到,却展颜一笑道:“阿琮啊,你就是心思重。你觉得你的皇兄是那么一个过河拆桥的白眼狼吗?若非你的出现,也许不用多久,我和父皇母后就会突然暴毙,留下了一纸传位诏书,顺王黄袍加身,我北朝就改朝换代了。我知道我的能力平庸,守成有余,开拓不足,但我自己有明辨是非的能力,我自家的妹子是什么性格我还不知道?”
太子摇了摇头,道:“我更喜欢从前那个斗志昂扬,永远也不知道愁是什么滋味的你。现在的你啊,稳重大方过头了,让我不知道是感慨吾家有妹初长成呢,还是该心痛我的阿琮没有从前那么可爱了呢?”
太子说到心痛的时候,还捂了捂自己的胸口。
阳琮松了一口气。她的太子哥哥竟然会在这样严肃的时候开口逗她!害得她真的心里一突,还以为她现在爱情和亲情都失去了呢。
阳琮板着脸,斜睨着太子。
太子又一副循循善诱的语气,问道:“来来来,说,你这些日子在南朝玩得开心吗?有没有什么好玩的事情说出来让我听听。”
阳琮依然板着脸,不为所动的模样。
太子叹了一口气,道:“咱们兄妹什么交情!你做出的那些事情,我与有荣焉都来不及呢,怎么还会忌惮你呢!好妹妹,饶了哥哥这一次吧!哥哥开头不该说些模棱两可的话吓你。”
阳琮忍不住“噗”的一声笑了,“好了好了,太子殿下,你不要忘记你现在的身份,一国储君,真的应该端出你储君的风范,这样叫着,倒像是话本里的登徒子一样。”
阳琮心结解了大半,不过虽然她哥哥不在意她现在与日俱增的威信,但做妹妹的不能够得寸进尺,给他增加麻烦,之后的事情,她依然是要掌握分寸。
阳琮还是打定主意要振作起来,不就是一个东羡吗?她阳琮没了东羡,难道就整天要悲春伤秋,觉得整个世界都失去了本该有的颜色?不不不,绝对不应该变成这样的。
她应该恢复从前的生活节奏,该怎样就怎样,不能成为一个附庸品。
不过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阳琮还是叹息了一声,打道回她的公主府了。
公主府还是从前的样子,在顺王的动荡中,并没有被波及。从前的她是那般肆意地享受着所有人的宠爱,也爱干些离经叛道的事情,否则也不会女扮男装到南朝,中了探花郎之后,还能够安之若素地一路女扮男装下去,现在,却好像是把所有事情都已干完,有种无事可干的空虚感。
夜合之前有愧于她,如今也不敢和她顶嘴,一见到她,恨不得就把天上地下的星月都摘下来给她。
谢耀功成身退,也谢绝了在北朝封官,干脆利落地返回了南朝。
而段子承……军营里的事情已经够他忙的了,再加上段子承对她有意思,阳琮没有打算回应他,就不敢给段子承希望。
现在的阳琮,感觉是寂寞如雪,她在想,自己现在要不要趁着百废待兴的时候,搞一场从前她唾弃至极的附庸风雅的赏花会或者诗会,请一些人来参加呢?
就在阳琮犹豫不定的时候,段子承出现了。他又摆出了那种君臣有别的样子,埋首不敢看阳琮,他道:“顺王在京城中的几处据点已经被清缴,反贼顾玠的人被困在城外。顾玠表示要见殿下一面,太子的意思是……听殿下的意思。”
阳琮懒洋洋道:“嗯,那就见一面吧。”
有些人,也是时候了断了。
阳琮再度见到顾玠的时候,打扮得让顾玠有些不敢相认。从前的阳琮要么是女扮男装,要么是乔装打扮,穿着简朴,不像是现在这样,一副公主的气派,从上到下,都一丝不苟,却偏偏透出了一种迷人的慵懒劲,像是睡眠不足的模样,她甚至还伸出了袖子,捂住了嘴巴,挡住了哈欠。对于顾玠要求的这一场见面,也带着几分不以为然的模样。
“顾大人,好久不见。”阳琮说着这样的开场白,亲切随和得仿佛他们两个仍然是在南朝做官,而她只是拎着一壶小酒,去找顾玠这个旧友浅酌,他们两人身后的兵马都不存在一样。
顾玠闻言,也笑了,不是那种充满阴鸷算计的笑,而像是他乡逢故知那样会心的笑:“曲大人,好久不见,士别三日,果然是该刮目相看。”
然而这样的寒暄之后,却是长久的一片沉寂。
顾玠为了表示同阳琮有着独处交谈的意愿,挥了挥手,让他身后的那些人马都后退了三四百米远,而在他的人马彻底撤退之前,他伸展开了双臂,让人在他的身上检查了一下,确保他身上没有任何的暗器。
阳琮挑眉,道:“顾大人,这是表达你要束手就擒?”
“不。”顾玠道,“为了表达同着曲大人交谈的意愿。”
“你就不怕我此刻派人直接将你擒下?顾大人此刻可是好捉得很。”阳琮笑了起来。
“所以此刻的我看起来很无害,不是吗?”顾玠这样回答道,“更何况,我相信曲大人。就算我在背后捅了曲大人那么多刀,反了曲大人那么多次水,曲大人还是光明磊落,倜傥得很。当然,毕竟曲大人是女子,同我力量悬殊,若是曲大人愿意再信任我一点的话,可以佩戴刀剑上前,我有话要同你说。”
昔日如同珠玉一般的状元郎这样说着,但毕竟成王败寇,虽然是云淡风轻地同她对话,但脸上的表情,总有一分隐瞒不了的落败。
阳琮摆了摆手,在无数人不赞同的目光之下,示意那些人后退。
护卫们站在不远的地方,一个个手都按在刀上,若是这边有危险,时时刻刻准备冲上来保护他们的公主。
“这下可以说了吧。”阳琮依然懒洋洋。
“我很意外,公主居然还答应见我一面。”
“必须地,毕竟,我此时此刻还想着兵不血刃地解决你这个大麻烦呢。你这边也有三四千的人马吧,又是精兵,若真的要拿下你,可是要费不少的兵力。”阳琮嘴角挂着微微嘲讽,她摇了摇头,“谁曾想到几个月前,我们还是合作伙伴呢。”
顾玠低着头,把玩着挂在身上的玉穗,他道:“的确,公主殿下还是有这样的远见。”
“远见……顾大人,你这真的不是嘲讽我吗?”阳琮故意做出了夸张惊讶的表情。
顾玠沉默了一下。
阳琮干脆开门见山:“顾大人,诚然你不顾及我们的同窗之情,也不顾及我们几次对酌之情,为了一己私利,为了得到北朝的势力,甚至软禁、下毒,对我施毒手,想要让我神志不清沦为傻子,不过我大人不计小人过。我还是劝你,早日放下你心中的执念吧,若是就此收手,我以名义起誓,我定然不会对你斩草除根的,之后找个僻静的地方,隐居一生,也能过得很好,也许你还会找到一个喜欢的姑娘。”
“那样苟且偷生又有什么意义呢。”顾玠摇头苦笑,一副你不懂我人生追求的模样。
阳琮道:“顾玠,那什么不是苟且偷生?你可以碌碌无为地度过你人生中的二十年,当然也可以这样度过又一个二十年、四十年。轰轰烈烈最后又有什么意义?在这一年的时间里,你过得开心吗?背井离乡,苟延残喘,时时刻刻都担心你的同盟会不会反水,还不如带着你的余部,他们愿意跟你混的,就跟着你走,不愿意跟着你混的,你放他们回归。到时候你想要劫富济贫当一代大侠也好,找一个地方开荒垦业,组建一个顾家村也可以,哪个不比现在逍遥自在呢。”
阳琮费力地劝着,而顾玠却没有细听,而是非常仔细地看着阳琮的模样,那样炽热而入骨的眼神,让阳琮十分不自在,说话的时候中断了几次,方才继续了下去。
等到阳琮说完,顾玠苦笑道:“我最后悔的事情,便是当初带着你回到南朝的时候,对你下毒。也许那个时候收获你这样的一个盟友,现在的局势对我而言,会有利很多。”
“不会。”阳琮摇了摇头,道,“顾玠,你是不是始终不明白你输在了什么地方?”
顾玠一怔,苦笑道:“是。”
“你输在不自知。也许,当年你科考入仕,成为新科状元,自以为是混入了朝堂,实际上,或许只不过是别人给你的一个作乱的机会呢?”阳琮这样猜测着,“有很多时候,你觉得你能够浑水摸鱼,捞取好处,实际上却都掌握在别人的视野之中。”
顾玠拧了拧眉头,断然否定道:“不可能。”
“那你告诉我,当初我在诏狱里头中毒,明明是南帝所救,你又如何从他的手中将我救出?我不信你从前的那套说辞,你肯定是同南帝之间达成了什么交易。”阳琮收起了刚刚那副懒散的模样,直视着顾玠,“而之前我醉酒,南帝出现在我身边的时候,你是见过他的,而你却依然假装这一切没有发生。”
顾玠本觉得自己可以再编造一个谎言,用来离间他们,就比如说当初,他同南帝说他们两个的关系有多好,让南帝误会。但看着阳琮的眼神,他却鬼使神差地说了实情,他道:“当时你转危为安,是他将你送到我手中的,那时候我本来是‘过街老鼠’,看到他带兵而来的时候,我险些要吓破胆,觉得一生就要那样结束了,但他竟暂时放弃追究我的造反之罪,而是允许我带你回北朝。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也许是想利用我搅乱北朝的政治吧,又也许,是想让我作为你的一柄攻击顺王的刀刃。当然,他失算了。”
南帝失算在哪儿?失算在他将眼前的人看得过于重要。有了软肋的君王,终于出现了判断失误。南帝以为他同阳琮之间情深意笃,故而相信他不会伤害阳琮,可是他是那般卑鄙的人,在南帝说出了自己的决定后,他脑海里就有个念头扎根,挥之不散了。他那时候还做着美梦,觉得之后可以借着阳琮的势,揽了北朝的皇权。日后同南朝兵戈相见的时候,再用阳琮作为人质,来逼南帝妥协。可是他万万没想到,南帝将眼前的人看得那般重要。
顾玠在打量阳琮的同时,阳琮也在打量着他。
现在看来,顾玠也是一个狡猾如狐的人,看起来仿佛同你非常有交情,然而却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能够浑水摸鱼的机会,他表面上是一个温润端方的君子,而身体里的血液,却比谁都冷。
“顾玠,这一次,我真的劝你尽快放手,越快越好。”阳琮嘲笑道,“顾玠,你觉得你现在还有能够在南北朝之间游刃有余的资本吗?你相信不相信,就算是你那些旧部,里面也有很多南帝的眼线。你哪怕是跑到了天涯海角,只要你仍然存有不轨的心思,你的一举一动便会被人汇报到他的手中,毕竟,连顺王旁边不断给你下绊子的第一谋士,都是他的人。他不动你,是对你的恩赐,也是为了一举拔除你背后盘根错节的势力。但是你却不能够把这恩赐作为是你的侥幸,然后大胆图谋东山再起,下一次,你可未必有这样的好运了。而北朝这边,我吃一堑长一智,断然不会允许你染指的。你最好的逃跑时机,便是我父皇还有皇兄没有发现你算计过我,害过我,我还能为你求情之前,带着你的人马,离开此处。”
阳琮说完这段话,也没有什么再想对顾玠说的了。
她并非是想同顾玠重拾旧情,同着顾玠这样的人打交道太深,指不定什么时候又陷了进去。
阳琮见顾玠一直保持沉默,便转身,没入了她带来的护卫群中。
阳琮离开的时候,朝着顾玠又看上了一眼。顾玠一直站立在原处,他挺直着腰杆,似乎没有什么能够击倒他一样,看起来还是那副固执不认输的模样。
阳琮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觉得之后恐怕同顾玠还有一场恶战要打。阳琮并非是心地善良到能以德报怨,而是清楚,若是顾玠真的垂死挣扎起来,对于刚经过顺王之乱的北朝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这是她不愿意看到的。
所幸,隔了几日,便收到顾玠撤兵,不知去向的消息。
顾玠最后会怎样,下落会如何,他的野心会不会熄灭,这已经不是阳琮所能够控制的事情了。
也许,他决定隐姓埋名,又也许,他觉得他不应该埋骨他乡,所以要返回南朝,但到底,他已经退出了这个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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