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是伤重垂死,姜白圭言语仍旧是细声缓语,压根听不出对眼前这位张嘉陵,有半点恨意,且挣扎坐起,端起杯温酒,也是一饮而尽,本该是仇人见面势不两立,而现如今却似是老友登门,多有感慨。
“可惜,未曾杀了你,我早在多年前就劝过父亲,你姜白圭留不得,现如今三家终于是遇上这么一位棘手得令人连对付的勇气都荡然无存的能耐人,咎由自取,有今日一败,该说是命数。”
张嘉陵丝毫未曾遮掩念头,甚至连话语都不曾遮掩,只是觉得对面那位剑客的杀意,近乎冲霄,但依然不予理会,至于身后许多小二纷纷抽刀,更是置之不理,反而是微微一笑,举起杯盏来继续道,“其实张家王家李家,是否存于人世,我半点也不在意,从来都觉得无关紧要,即使是张家有朝一日受天灾人祸垮塌,我连替其立碑文牌位的心思都无。至于为何要出此毒计害姜兄,只是因为要凭这等手段,夺了现如今姜家家主的大位。区区一座山兰城,当真不值得人们凭性命为其续命,或是舍弃性命扳倒三家,倒不如说此地乃是腾龙地,总有不存时的时候。人间战
事未休,而工匠手段愈好,先前曾有威震海内的颐章玄黄甲再出世,就凭这么区区一座小城,工匠即使高明,又能高明几年呢。”
“说句更难听些的,姜兄倘如能掀翻三家,在下反而要谢过,何苦只在这么方寸之间显露才气,天地之阔,何处不人间,何苦要纠缠到此间呢,比三家盘剥更重,更是肆无忌惮者,从古至今,从今往后,自不会少,比供奉院中那些位高手做事更为狠毒残酷,只为名利奔走的修行中人,亦是数不胜数,姜兄本是位聪明人,何故做这等无用功。”说罢张嘉陵自嘲笑笑,未曾回头,“姜兄有些很是仗义的伙计,在下斗胆说上一句,倘若姜兄能归于张家所用,当真如虎添翼,如我二人能够走出山兰城,纵横天下,做到旁人仰慕不得的高矮,那时节你我共治百十城,圣人也需低眉顺眼,到那时节,姜兄再去糟粕,替百姓说话,岂不是更为痛快。”
“只有高处之人,方才能替人说话?”
姜白圭轻笑,分明不曾有多少讥笑意味,可看在张嘉陵眼中,却是当真生出了些许怒意来。
张家从来便未曾对于书卷学文一事有过半点看轻,近乎是山兰城三家后辈子嗣,皆尽是要去请来先生,即使算不上是名扬天下,照旧是北地略有名声,腹中文墨不浅的老先生前来指点教授学问,何况是张家长子,张嘉陵即使从来未曾讨
取父亲欢喜,但依然是前后受数位先生指点,足有十余年苦学,到现如今已是积攒下不少的学问,更是通读古今,当然知晓姜白圭现如今所做,是何等了不得的大事。
可越是如此,张嘉陵越是对眼前这位年少时可称家徒四壁,腹内无多少学问的姜白圭,有莫大成见,甚至相当恼火。
在张嘉陵看来,这等古来少有,近乎圣贤所为的志向,本就不该落在他姜白圭身上,也更不应当身体力行。
但现在最好的地方,是姜白圭大抵活不了许多年,这才令张家少主略微有些慰藉。
“张兄慢走,身子不便,姜某就不去相送了,都说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可还是要敬告公子一句,使天下犹如车马大势,虽尚且未见烟尘,然其必至,区区一座山兰城当然不会左右天下大势,不过总要有人去做,姜某虽不曾身居高位,然亦有此心,有些时候星火难灭。”
所以张嘉陵就很是可笑得活着走出了这座窈窕客栈,但在向回走的路上,这位从来是精通算计,城府颇深从来不曾失态的张家少主,近乎是唾沫横飞咒骂了整整一路,甚至捶胸跺脚,以至于不少在外接应的护卫,都被这位无端有些郁火难平的公子抽出刀鞘来,狠狠拍了许久,鼻青脸肿。
从来未输过的张嘉陵,今日输得彻头彻尾,既是不曾令姜白圭这枚星火灭去,同样也是不曾将那位三境的剑客当
街诛杀,至于为何侥幸未死,只是旁人不杀,或者说,姜白圭压根不想杀,所以疯魔一般,朝四面八方发泄怒意,但越发显得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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