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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有屠灵1

如此连续半月后,易衡终于忍不住,在又一夜同观星象时,走到饮冰国师身旁,试探性地开口:“星象图有一处总是画不好,国师看看,这里是多添一横,还是多添一竖?”

话说完后,埋头研磨的红衣婢女霍然抬首,双眸一紧。

但易衡已无暇注意那么多了,他一颗心都只紧盯在那身漆黑斗篷上,终于,她回头,漫不经心拿过他的图纸,端详片刻后,淡淡开口:“画得不错,既无需多添一横,也无需多添一竖,如此就很好了。”

风静静地拍打着窗棂,易衡愣了足有半刻,才慢慢点头,忍住伸手揭开她斗篷的冲动,继续回到桌前。

红衣婢女暗松口气,继续埋头研起墨来。

易衡恍恍惚惚地拿起笔,心乱如麻。

她怎么就能那样平静呢?她难道都忘了一横与一竖的约定吗?还是她根本就不想与他相认?她究竟有什么难言之隐呢?

脑子乱糟糟的,连外头开始打雷闪电,下起倾盆大雨来都没有发现,等到冷风吹入殿内,易衡打了个哆嗦,抬首一看,才意识过来,紧接着神色一喜,心中暗道了声“天助我也”。

这大概是易衡第一次“耍赖”,还是在……她面前。

故意磨磨蹭蹭地卷好星象图,再慢吞吞地挪到殿门口,再迷迷糊糊地一抬头,恍然惊觉般,一拍脑袋。

“呀,怎么突然下起这么大的雨来了,都怪我太着迷,画到这个时辰,这可怎么办呢?雨这么大,一时半会走不了呢,不如……”

他一番自言自语还未完,旁边已经凉凉飘来一句,仿佛看透一切。

“不如今晚就不走了,在这借住一宿……可以啊,外间设有床榻,易侍郎不嫌简陋就去睡吧,我便不打扰易侍郎了,各自安歇,明日再继续探讨星象图。”

说完,那身斗篷欠了欠身,头也不回地走入大殿深处,旁边的红衣婢女扑哧一笑,紧跟上去,连给易衡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直到那两道身影远去许久后,易衡才张大着嘴,慢慢回过神来。

“怎,怎么……”他语塞了半天,一张俊脸终是无奈而笑:“真是个坏丫头,看我半夜偷偷摸进来,揭开你的庐山真面目!”

易衡的算盘打得好,可惜天不遂人愿,有人比他捷足先登一步。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醉醺醺的允帝,也没让通传,只是提了盏灯歪歪扭扭地就倒在了寝殿床脚。

睡在房梁上的初珑立时惊醒,正欲翻身下来时,便对上床榻间那个摇头示意的眼神。

床上的小人坐起时,已披好了一身斗篷,只露出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与允帝静静对视着。

易衡就躲在屏风后,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心里正疑惑着允帝怎么会不速而至,紧接着便听到了那飘着酒气的来意。

“收来捷报,因国师的神机妙算,将士们又攻下一座城池,朕高兴,便多喝了几杯,特来谢过国师……”

挑这么个大雨倾盆的深更半夜专门来感谢,也是奇怪得找不出哪个君王了,偏床上的小小身影一丝惊异也没有,只是淡淡点头:“好,我收下了,陛下已谢过,还请早些回去安歇。”

“朕不走。”允帝嘿嘿一笑,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撑着脑袋,在幽幽的灯光中,痴痴望着那身斗篷:“朕有几件事要和国师商量。”

“陛下请说。”声音依旧淡漠得听不出一丝情绪。

允帝醉眸微挑:“国师的七条妙计,如今已用三条,剩下四条还将遵国师嘱咐拆开。”

“嗯。”

“国师要朕提拔的那些人朕也一一照办了,他们果然骁勇善战,攻城掠地,助朕良多。”

“嗯。”

“国师出的今秋试题,也已送到翰林院,他日为朕网罗天下英才,少不得又记上一功。”

“嗯。”

“国师……朕想看看你。”

“嗯?”

小小人儿这才似有了反应,房梁上的初珑,屏风后的易衡,也都同时眸光骤紧,暗吃一惊。

只见斗篷之下的那张面孔想也未想,对着允帝沉声道:“不行,这是我出谷前与陛下定好的约定,还望陛下遵守。”

允帝前面白铺垫了那么多,此刻没能得逞,像个孩子般嘟起嘴:“就知道你不愿意……”他俊美的脸颊酡红一片,盯着那身斗篷,忽然抱住怀里的灯盏,在床上撒泼打滚起来:“可是不嘛不嘛,朕就要看一看国师,就要看……”

屏风后的易衡差点喷出来,赶紧一把捂住嘴,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床上打滚的君王。

而床头的那身斗篷就比他淡定多了,连眉头都未皱一下:“陛下喝多了。”

“不喝多了怎么敢来找国师呢?”允帝委屈不已,眨巴着酒气氤氲的眼睛:“国师帮了朕那么多,却始终不肯以真面目相见,朕好奇得抓肝挠肺,听见国师的声音都浮想联翩,难道,难道你是怕朕瞧见你是个小姑娘,有损你的威严吗?”

还不待那小小身影开口,允帝已接着迫不及待道:“可是,你本来就是娇滴滴的小姑娘啊,那么嫩的手,那么小的脚,那么脆的声音,朕私下都想叫你一声妹妹来着,你比朕的亲妹妹奉婵还要小……”

醉了的人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屋里其他人却听得一清二楚,尤其是屏风后的易衡,他眸色一点点加深,越听越不是滋味,只恨不得一盆水将允帝泼醒,让他看看自己如今失态的模样。

房梁上的初珑蛰伏未动,也冷了眼眸,唇边满是讥讽的笑意。

屋中气氛不知不觉微妙起来,帘幔飞扬间,只有那身漆黑的斗篷一动未动,始终沉静如水。

“若陛下真要较真起称呼,那称饮冰一声奶奶也不为过。”

终于,她凉凉开口,允帝一愣,哈哈大笑起来,屏风后的易衡却是一颤,脑中莫名闪过屠灵十年未变的模样,心头平白升起一丝寒意。

“开什么玩笑呢?国师别逗朕了,快,快让朕看看你的模样,朕实在等不及了……”说着允帝踉跄爬起,向那道小小身影一个扑去,易衡差点惊呼出声,房梁上的初珑正要出手之际,却是听得一记闷响,斗篷一掠,允帝的身子已经飞出了床榻,重重摔在地上。

那一脚踹得又快又准,连易衡都没看清是怎么出招的,房梁上的初珑也愣了愣,身子慢慢缩回暗处,地上的允帝迷迷糊糊地抬头:“国师,你,你……”

他对着床榻间那双冷冰冰的眼眸,身子摇晃了半天,终是一头栽下,彻底昏醉过去。

易衡悬在半空的一颗心,堪堪落下。

却是还不及理清思路,一只白皙的小手忽然在黑暗中突兀伸出,拉他衣角,幽灵般站在他面前,仰头望他:“易侍郎站了这么久腿不酸吗?”

寝殿一事像一只投入湖中的石子,在暗夜的风中,静悄悄地沉了下去,谁也没有提起,只是个个心知肚明。

允帝酒醒一拍脑袋,自知理亏,几次三番登殿去找,饮冰国师却都避而不见,只说前线战事紧急,她需闭关静心推演。

允帝无法,只得派人送了无数厚礼过去,明为嘉善,实为“赔罪”。

而易衡却也一时半会见不到那袭漆黑斗篷了,她一闭关连他也隔在了门外,只让他每日将星象图交给她的侍女初珑,她自会详看提出意见。

易衡也同允帝一样无法,只能每日心事重重地画了星象图,再心事重重地交到那个冷冰冰的侍女手上,他连她一眼都看不到了。

在又一次无功而返,从伽兰殿出来时,易衡垂头丧气的,乱糟糟的脑子里,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夜,她抓住他衣角对他说的话。

“除了观星,原来易侍郎还有这样的雅好?”

那时他手足无措,差点吓个半死:“我,我不是,我没有别的……”

语无伦次了半天,好不容易才镇定下来:“我只是,想来寻找一位故人,一位国师大概也认识的故人。”

对着那双漆黑的眼眸,他犹如孤注一掷般,定定说出了“故人”二字。

可遮掩在斗篷里的美丽面孔却依然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眼神更淡漠了:“这里没有故人,只有宫中诫律,法度森严,无论出于何种用意,易侍郎以后都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了。”

松了他衣角,她转过身,望向地上昏醉的允帝,语焉不详:“我也许能容你这一次,却保不了你每一次。”

这话很奇怪,却只有房梁上的初珑听懂了,双眸瞬间一黯。

风掠长空,枝头蝉鸣,夏意愈浓。

紧闭的殿门后,初珑悄无声息地飘到那袭漆黑斗篷旁,将方才易衡送来的星象图递给她。

白皙的小手接过画轴,还未看几眼,目光便注意到了最下角的几点图案,那里与星象无关,竟是悄悄画了几片夏日初荷。

斗篷下的那张脸一怔,哑然失笑。

卷轴上初荷舒展,清爽的凉意似乎透过纸张,直抵心扉。

她望了许久,忽然轻轻开口:“这次好险啊,谁能想到允帝忽然而至,若是叫他发现了他……”

身后穿着女装的少年抬起头,抿了抿唇,似乎再也忍不住,略带急切地道:“所以,所以我不明白主人你究竟在想些什么?是你答应让他观星辅助,让他留下来避雨夜宿,也是你让我不要监视他的一举一动,放他潜入寝殿,藏在屏风之后,如今,如今你又在这里担忧后怕,这又是何苦呢?为什么不一开始就……”

“初珑。”凉凉的声音打断少年,漆黑的斗篷转过身来,收起卷轴,似有叹息。

“我回来就知道一定会遇上他,他在朝中为官,相逢不可避免,以他那样的性子,绝少不了各番试探,你不了解他,他看起来文质纤弱,却是执拗非凡,若情急之下出了什么岔子,惹祸上身如何是好?还不如让他就待在我身边,在我眼皮子底下行事,怎样试探揣度都好,总有我来庇佑他……”

“更何况,”声音一顿,白皙的小手将卷轴抱至胸口,紧了又紧,“我也的确,渴盼着这份隔了十年的朝夕相处。”

酸涩的话中带了几丝久违的少女气息,听得身后的初珑一愣,还来不及开口,那气息便又转瞬即逝,换上颓然衰败的苦笑。

“但我也当真疏忽了,即便有星算盘在手,宫里也有太多算不出的未知,行差就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之地,我有心庇佑,到头来可能反而会害了他……”

十一

走在宫道上,易衡恍恍惚惚,脑子里还全是那一夜的画面,直到尖锐的一声响彻耳边。

“站住,小东西你给我站住,又来偷吃我的果脯,看我抓到你不打断你的腿……”

霍然抬头,只见一道身影迎面朝他飞奔而来,身后正是那怒骂不已,气急败坏追赶的内侍公公,而那“罪魁祸首”却还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小太监,眉清目秀的,浑身透着股机灵劲,一边跑还一边不忘往嘴里塞东西吃。

“褚公公,人活一世,也就是讨好一张嘴,你那满屋子的美食,不分我一份多说不过去,我刚好尽心替你品鉴品鉴,你可不能生气……”

嫣红的两片唇上下翻动着,在阳光下透着水灵灵的色泽,小巧而诱人,熟悉得就像经年梦里隔着薄雾的那个少女,甘冽的气息即使如何也触碰不到,却仍清馨地萦绕身侧。

易衡一下看愣了。

那头小太监越跑越快,一边吃得不亦乐乎,一边还不忘回首冲那褚公公做个鬼脸,却是欢快得意之下“乐极生悲”,不防间没看着路,一扭头竟整个人撞在了易衡怀里——

“啊,好痛!”

俏生生的声音在易衡耳边响起,他胸口一震,下意识地伸手接住那团温软,皱眉还来不及作出反应,怀里的小人却已经仰起头,先发制人:“喂,好狗不挡道,快给本公……本公公闪开!”

雪白的贝齿咬住粉嫩嫩的双唇,刚尝完的果脯替那更添了一抹丽色,易衡低头间馨香扑鼻而来,他目光一眨不眨,心跳如雷。

那小太监抬手正待推开他,他一个激灵,猛然醒转过来,一把扣住那只纤细的手腕。

“嘘,跟我来!”

转身飞奔,长长的宫道,风掠耳畔,将那褚公公遥遥的惊呼抛诸脑后。

什么也不顾,什么不去想,几乎有十年,除却梦中,再也没有这样酣畅淋漓地跑过了吧?

水面波光粼粼,风一阵,清荷微摇。

伽兰殿的后面有一小处湖泊,种满了荷花,平日罕有人至,据说是饮冰国师特意嘱人移植,易衡曾与她站在窗前,一同默默无言赏过。

那时他有许多话想说,却又一句也说不出口。

如今拉着小太监一口气跑到这湖边,他扑通跳动的一颗心才算放下。

和风迎面吹来,小太监一把甩开易衡的手,哈哈大笑,叉腰对着湖面深吸一口气:“痛快,真是痛快极了,你都没瞧见褚公公那样子,活像只气红脸走不快路的烧鸡!”

他说着像想起什么,霍然扭头望向易衡:“话说,你是朝中的官员吧?”

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的,将易衡那身红色官服从上打量到下,最后扬起粉嫩嫩的双唇,从鼻孔中哼出一声:“喂,我说这位大人,你为什么要帮我啊?”

易衡目光失神,从他开始说话起就一直紧盯着他的唇,此刻如被勾去了魂,鬼迷心窍般:“我也不知道,帮便帮了,没有想那么多……”

“啥?”小太监将脑袋凑近一点,双唇在阳光下更加嫣红了:“这算什么回答?你还真是个奇怪的人呢。”

他围着易衡转了几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善心也未免太过泛滥了,竟然施加在一个非亲非故的小太监身上,你图什么呢?”

他还没等到易衡的回答,先被他的忽然转身吓了一跳,易衡抓住他的手,略有些激动:“你,你叫什么名字?”

小太监愣了愣,“小,小婵。”

易衡手一颤,不敢相信,露出古怪的神情:“蝉?哪个蝉?树上蝉鸣的蝉?”

小太监转了转眼珠子,对着易衡期许的目光,许久,忽地晃出一口大白牙:“是啊,就是那个‘蝉’,怎么样,你喜不喜欢这个名字?”

易衡手颤得更加厉害了,呼吸也急促起来,一张俊脸写满了难以置信,又写满了小太监看不懂的欣喜与惊诧,他不住呢喃着:“真巧,真是太巧了……”

小太监歪头凑过去,白皙的五根手指在易衡眼前晃了晃,“什么太巧了,你在说些什么,你这人怎么古里古怪的……喂,你到底在看哪里呢?”

易衡身子微动,这才回过神来,目光从那双唇落到了小太监的眼眸上,连空气中都带上了他激动的气息。

“我很喜欢你的名字,你明日还来这里找我,我给你带好吃的,成不成?”

树上的夏蝉一声声叫着,湖风将那份难以言喻的欣喜拂到了窗边,掠过了窗边人的衣袂发梢。

那袭漆黑斗篷就那样静静站着,如暗夜里的一道幽深魅影,从湖边两道身影奔来,到远远离去,她都一动未动,冷眼旁观,只将一卷画轴捧在胸口,仿佛与窗棂融为了一体。

终于,还是站在她身后的初珑忍不住了,遥望下面两人消失的方向,犹疑开口:“主人,刚刚同易侍郎在一起的那个小太监,是不是……”

“初珑,”斗篷轻轻转了过来,一双美眸透着枯井般的凉意,无波又无澜:“从明日起,把我的星算盘搬来窗下,我以后就在这里测算推演了,平日无事,不要叫人来相扰,听见了吗?”

初珑一愣,又看向窗下,心思一点点明白过来,刚想开口,却对着那双枯井似的眸,欲言又止,喉咙动了动,终归是不甘地垂下了头:“……是,主人。”

他心里腹诽不已,早知道就不该看主人心事郁郁,捧着易侍郎画的荷叶发呆出神,硬拉着她来窗边散心赏荷了,真是荷花没看着,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十二

循规蹈矩了多年的易衡,当又一次怀揣着仔细包好的蜜饯下朝时,仍觉得一切荒唐而不真实,就连莫大人在他身后叫了几声都没发现。

他沐浴在阳光底下,唇角不自觉露出笑意,一颗心早就飞到了那荷花摇曳的湖边,似乎又回到了年少时候,无忧无虑,耳边只有风声与蝉鸣。

直到长长宫阶上,莫大人气喘吁吁跑上前来,伸手一拍:“我说易大人,你一对耳朵长来敢情是摆设的?”

易衡这才回过神来,一转身,长睫微颤,笑意不及褪去。

莫大人稀奇了:“你最近总是傻乐什么呢?”

易衡摸摸脸颊,“有这么明显么?”他失笑摇头:“没什么,只是新认识了个小兄弟,想到便觉得浑身舒畅,回到小时候一样。”

说完,也不肯再多透露一二,径直便往阶梯下去,脚步明快,一身鲜红的官服在暖阳下熠熠发光,衬得背影挺拔,俊朗如竹,叫莫大人都看愣了。

“不就是新认识了个小兄弟么,至于这么开心吗?你还真是……”

话说到一半,莫大人捂住嘴戛然而止,忽然想起什么——

“喂,易侍郎,叫你去见我妹妹,又不是叫你去死,你至于这个苦大深仇的表情吗?你该不会是喜欢男的吧?”

曾不久,他才在宫道上拉住易衡,调侃过这样的玩笑话,难道……一语成谶?

“这,这……”莫大人猛然一个激灵,双眼写满了惊恐,伸手紧跟上去:“喂,喂,你不会是……难怪你总是拒绝我家芊芊,这可不成啊,会出事的,会出大事的,易侍郎,易大人,易老弟,喂你等等我啊……”

一根穗子,一个木葫芦,一点雕玉,白皙的手指轻轻拎着,在易衡面前晃了晃。

“怎么样,漂亮吧?”

阳光下,那木葫芦身上纹理分明,一丝一毫都清晰可辨,还散发着一股淡淡幽香,十足的精致可人。

小太监露出一口白牙,笑得像只小狐狸:“最近贪了你这么多好吃的,我也该回点礼才是,你说对不对,菩萨心肠的易大人?”

说着木葫芦被不由分说地塞进易衡手心,他一愣,几下没推掉,稀里糊涂就收了下来,却是心头暖暖的,抬眸也跟着笑了:“那,那便却之不恭了,你也别再这么生疏了,叫我易大哥就行,或者……”

眼睛又不自觉盯向那两片唇,他喉咙动了动,声音都微不可察地放柔起来:“或者,一横哥哥?”

小太监未觉古怪,答应得爽快:“好啊,易衡哥哥!”

荷风吹过,易衡身子一颤,忽然就忍不住凑近,伸手在虚空中遮住了小太监的上半张脸,只露出下面的一双唇。

他痴痴望着,鼻息以对,几乎是一字一句地开口,每一丝气息都温柔到不可抵触。

“不是易衡,是一横,一横一竖的‘一横’,你再叫一声来听听?”

小太监被遮住了眼,不明所以,却又被那近在咫尺的气息萦绕着,仿佛有根穗子,在心里划过,带来一片痒痒的感觉,微妙而不可言。

他脸上登然升起红云,急忙掩饰道:“什么一横一竖的,你这人就是神神叨叨,古里古怪的……”

易衡又凑近一步:“就是一横哥哥,一横一竖,你别动,你叫叫我?”

灼热的呼吸迎面喷来,小太监脸更红了,却不知怎么果然不再乱动,只舔了舔唇,许久,轻轻道:“……好,一横哥哥,一横哥哥,一横哥哥。”

风掠四野,那一声声飘入窗前,飘入那袭漆黑斗篷的耳中。

她似黑暗中的幽灵,不动神色,只微颤着手,一点点探到面纱之下,缓缓抚上了自己的双唇。

窗下湖边,易衡如魔怔了般,望着眼前仅露出的双唇,一句句答着:“嗯,我在这,我在这……”

“我一直都在这等你的,一直都在。”

终于,他放下虚空中遮掩的手,一把拥住了小太监,从唇齿间溢出的声音飘荡在风里,带着无以名状的悲怆。

小太监愣住了,窗边的黑影僵住了。

唯有易衡,闭上眼,在风中凄然一笑。

十三

易衡与小太监约在第二天黄昏,小太监说要有惊喜给他,他一定得来湖边赴约,这回不用带好吃的,人来就行了。

易衡满口答应,恍恍惚惚地回了府,一夜无梦。

第二天却是才在伽兰殿交过星象图,便被一声叫住,回头一看,正是饮冰国师身边的红衣婢女,初珑。

她臭着一张脸,从殿里走出,浑身上下都透着不爽,“易侍郎,国师让你进去。”

易衡眼睛一亮,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所有不快烦闷都在瞬间消散。

房中暖烟缭绕,星盘密布,当他再度与那袭漆黑斗篷共处一室时,双手都激动地微微颤动,拿不起笔来。

那一定是比想象中更快的一天,快到易衡还未留意,便已惊觉黄昏来临。

他蓦然想起与小蝉的约定,不由频频看向殿外,却是一记清冷的声音忽在耳边响起。

“怎么,易侍郎有事情?”

易衡赶紧回头,慌忙摆手:“没,没事情……”

斗篷将小小的身子罩得严严实实,面纱之下只露出一双眼,饱含不明的意味,看了易衡半天,忽而笑了:“既然无事,那我们便去一趟昭华塔,好不好?”

易衡霍然一愣:“去,去昭华塔?”

那袭漆黑斗篷已经站起,“对,就是昭华塔,那里有座观星台,能看到皇城最清晰周全的星象,你要不要同我一起去?”

这份邀约实在来得太过突然,易衡愣得更彻底了:“今,今夜难道是有何星象奇观,非要去那昭华塔看不可?”

斗篷下的那道身影否得干脆利落:“没有,没有任何奇观,我只是想去那吹吹风,看看星星罢了,你愿意就同我一起去,不愿意就算了。”

这个回答肆意任性至极,直接得令易衡始料未及,他长睫微颤,好半天才从脑袋里蹦出一句:“可那昭华塔是禁地,除了有座星象台,还有……先帝与昭贵妃的牌位,国师难道有陛下的手谕吗?”

斗篷下的那双美眸微眯,语气已有些不耐烦:“没有,我此刻也不打算去问他要,我只问你,想不想去登塔观星?”

“……想!”

直到与饮冰国师并肩立于高塔,站在漫天繁星之下时,易衡仍觉得一切奇妙而不可思议。

就在刚刚过去不久,那个总对他冷着一张脸的婢女初珑引开了侍卫,国师就那样堂而皇之地携他登上了昭华塔,他整个人犹如还飘在云雾之中,半天没回过神来。

塔上的风有些大,掠过堂内供奉的先帝与昭妃灵牌,刚上来时易衡尚自怔忪间,便下意识地对着两个牌位行了君臣之礼,倒是一旁的那袭漆黑斗篷,冷着一双美眸。

“死都死了,有何可拜?”

他一愣,不知该如何接这“大不敬”的话茬,而那袭漆黑斗篷显然根本不在乎他的惊诧,只是眉间的鄙夷更甚。

“倒白白浪费了这漫天星斗,蝼蚁之躯,腌臜不堪,岂配哉?”

说完,也不管他霍然瞪大的双眸,只转身出了塔外,此刻他二人静静倚栏观星,易衡一颗心比漫天繁星还要乱。

旁边的这道身影,既像他认识的屠灵,又有些不像,似乎……更加孤冷,更加奇诡,更加令人捉摸不透了。

正想着,那袭漆黑斗篷忽然转过头,淡淡道:“你让初珑替你去传话的那个人……对你很重要?”

易衡冷不丁被这一问,长睫微颤:“就,就是一个认识的小兄弟,很是投缘,大概是因为他有一处地方生得似曾相识,很像……我同国师说过的那位故人,本来约好了在湖边相见,如今失约,自然要去说一声的,不能让人白白等在那。”

面纱下的那双美眸无波无澜:“你是在怪我?”

易衡连忙摆手:“没有,我没有怪国师,相反,我,我很开心……很开心和国师一起在这看星星。”

声音渐渐低下去,“况且,我也有件事想问国师,已在心里憋了许久……”

他抬头:“国师是否认识一个姑娘,名字叫作……”

话还未完,楼道之处已远远传来脚步声,还伴随着易衡再熟悉不过的一个粗嗓门。

“皇上这夜深露重的,怎么会想到来昭华塔呢?您慢点走……话说之前在门口,竟然一个护卫也没有,准是跑哪喝酒偷懒去了,看我逮着他们不……”

“行了行了,莫尚书你安静会儿吧,朕的耳朵都快被你吵聋了……”

身子一颤,易衡脸色陡变,猛然看向眼前的漆黑斗篷:“不好!”

十四

风掠四野,月悬如钩。

好不容易将几个侍卫甩掉,初珑身手敏捷地从树上跃下,一袭红裳利落飞扬。

他拍拍手,望着远处高高耸立的塔尖,微眯了眼:“大半夜的看个鬼星星,烦死人了,还让老子去跑腿,真该摔死你个易侍郎,省得三天两头乱了主人的心!”

往湖边的一路上,初珑哼哼唧唧的,直到看到月下那道等候的背影时,他脚步一顿,忽然转了转眼珠,改变了主意。

“宫里最没耐心的主儿,居然还等着呢……易侍郎啊易侍郎,这祸星可是你自己招惹上的,不要怪我。”

说着,他旋身一转,轻巧飞到了树上,稳稳坐住,好整以暇地望向湖边那道身影,露出了少年人的狡黠神情。

“我倒很有兴趣知道这难伺候的主儿会为了你等多久。”

夜风飒飒,寒意愈来愈甚,就在初珑昏昏欲睡,快要合上双眼的时候,湖边忽然传来一记怒吼——

“易衡你个乌龟王八蛋,我讨厌你!”

几颗石子被踢到湖中,初珑一下精神了,直起身子定晴望去,只见那道身影居然一边愤愤骂着,一边在脱身上的太监服!

他的双眼登时睁大了。

初珑这才注意到,那太监服之下,原来还塞了不少套奇奇怪怪的衣裳,远远望去,有红有绿,跟进了戏班子似的。

难怪之前就觉得不对,谁会把太监服穿得那样臃肿不堪,鼓鼓囊囊的呢,原来是里面还“另有乾坤”。

此刻月下湖边,那道倩影一边恨恨脱着,一边委屈大骂着:“骗子,混蛋,不守信用的家伙,亏我那样用心准备,还想给你一个惊喜,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

愤恨间脚边已经落了一地的“奇装异服”,看得树上的初珑不住摇头:“惊喜?这是有‘易服癖’吗?疯子,真是个疯子……”

他挠挠耳朵,吹了吹指甲,回头望向高高耸立的塔尖,眸光意味不明:“易侍郎,种因得果,你自求多福吧。”

说着,微扬了唇角,脂粉下的少年面孔愈加艳丽。

昭华塔,繁星漫天,风掠过案台下,两道身影藏在其中,屏气凝神,只听到外头传来允帝苦恼的声音。

“这么美的星空,可惜陪朕一起看的不是那个人……莫卿,你知道么,朕已经有整整一个月又一十三天没有见到国师了。”

饱含惆怅的叹息中,莫大人显然不明所以:“国,国师?皇上想见国师直接去伽兰殿不就行了吗?”

那叹息一顿,似乎有些无奈:“你,你这武将脑袋……要真那么简单就好了。”

外头的对话持续半天,翻来覆去,昭然若揭,听得易衡眉心越皱越紧,不由看向眼前的漆黑斗篷,那双斗篷下的眼却是无波无澜,不起丝毫涟漪。

易衡忽然就有些无以名状的愤慨,伸手就往那面纱探去,那双美眸终于一惊,拦住他:“你干嘛?”

“让我看看你!”易衡不管那么多了,一股劲上来,执拗地就想要个答案。

他向她逼近,压低的声音透着难以言喻的急迫,灼热的呼吸萦绕在两人之间:“屠灵,我知道你就是屠灵……”

狭小的案台下,那袭漆黑斗篷不好躲避,扣住易衡的手又不敢太过用力,害怕伤到他,几番顾虑下竟真叫易衡逼到退无可退,眼见就要扯下她面纱。

“屠灵,我等了你十年,屠灵,你让我见见你好不好……”孤注一掷的语气间,只听一声撞击,案台上香炉移动,发出突兀的声响。

“谁在那里?”

莫大人最先反应过来,一按腰间挎刀,回首双眸陡厉。

案台下瞬间安静无声,两个身子同时僵住。

“皇上莫怕,待臣过去察看究竟……”沉稳的脚步一点点靠近,如炬的目光紧盯着案台之下,易衡的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上,就在长刀刷地挑开帷幔一角时,他下意识地就是一迎身,将那袭漆黑斗篷护在了身后。

莫大人一低头,正对上易衡一双眸,他手中刀一颤,整个人傻住了。

身后传来允帝的声音:“怎样,莫卿?”

莫大人眨了眨眼,一个激灵猛咳起来,上前两步,魁梧的身躯将案台下挡得更加严实。

“没,没有什么,皇上,什么也没有,想来,想来是……阁楼的老鼠跑了出来。”

“老鼠?”允帝奇了,面上露出笑意:“这昭华塔还会有老鼠?朕可要瞧瞧才行。”

说着他拂袖上前,莫大人愈加手忙脚乱了,一柄长刀都要握不住了。

比他更慌乱的是案台之下的易衡,他心跳如雷,正欲咬牙自己出去一人担了,护住屠灵,却忽被一只冰凉的小手按住。

回头间,两人四目相对,那袭漆黑斗篷正要开口,一阵慌乱的脚步却由远至近传来,内侍公公踉踉跄跄地上了楼,扑通一声跪在了允帝面前。

允帝转身:“何事如此惊慌?”

“陛,陛下,易老将军坠马了!”

哐的一声,这回莫大人手中的刀是真的握不住,霍然砸在了地上,森冷的刀锋携寒风掠开帷幔一角,恰映出案几下易衡煞白的一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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