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到头一场空,白秋宜终于明白了母亲的话,这世间纷杂,人心难测,唯有不会说话的木头,才永远不会辜负她。
可是她多傻,比起手里的木雕,她依旧更爱那个住在她心底,活生生的凡子衿。
——《红颜手札·秋宜》
(一)
凡子衿有位目不识丁的夫人。
天底下谁都可以有位这样的夫人,唯独他不行——
因为他是东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年轻有为,俊秀聪敏,皇城中多少世家女子都想追随他左右,而他却偏偏娶了一位这样的夫人。
所谓暴殄天物,也不过如此。
婚事是当今陛下钦赐,原本定的是伯阳侯家的四女儿,谁知大婚前不久,她心疾突发,嫁衣都来不及试便撒手而去,剩下的几位千金中,只有庶出的五小姐尚未婚配,圣旨不可违下,这才不得已由她顶了上来。
皇城中谁人不道,这五姑娘前世修了什么福,一个大字不识的庶出女,居然能够嫁给当朝丞相,简直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当街而过的马车里,白秋宜将头缩了回来,抬起袖子闻了闻,自顾自地嘀咕道:“哪有我这么干净的牛粪?。”
她嫁入相府的第一夜,见到的不是凡子衿,而是凡子婳。
红烛摇曳下,有人蹑手蹑脚地进来,掀开她的盖头,笑声如银铃:“哥哥走了,要我来陪嫂嫂睡。”
她一惊,对上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第一反应便是:“相,相爷逃婚了?”
明眸皓齿的小姑娘扑哧一笑,一屁股坐上床,去揪她嫁衣的坠子,“哥哥办事去了……”
也不知是否天意,就在大婚洞房的这一夜,徐州的商贾闹事,情势紧急之下,凡子衿代表朝廷马不停蹄连夜赶去处理了。
得知内情后,白秋宜拆了衣饰,靠在床头,竟隐隐松了口气,而她自来熟的小姑子,已经缩在她怀里,将胖乎乎的小手摸上了她的脸,“嫂嫂好香啊,像我最爱吃的桃子,我一次能吃好几个呢。”
由牛粪一下晋升为桃子,白秋宜不由精神一振,一把抱紧怀里的凡子婳,感动莫名:“那嫂嫂明天就给你雕个桃子!”
大字不识的白秋宜有门好手艺,若不是生在侯府,她大概能成为一个好木匠。
随行的嫁妆里,她最宝贝的是那个从小不离手的“百宝箱”,里面装满了小刀木削等各色器具,她多年浸淫,雕出来的桃子当即就把凡子婳“收买”了。
小姑娘这边把玩着爱不释手,那边她便将目光放到了府里的太师椅上。
椅子缺了一角,正要被管家扔出去,她恰巧撞见,赶紧拦了下来,跟捡着宝似地拿回房里,一番叮叮哐哐后,满面喜色地推开门:“瞧瞧,修一修不是还能用吗?”
这举动她未想太多,落在相府众人眼中却成了个笑话,尤其是凡子衿的几位贴身婢女,她们本就在心中瞧不起白秋宜,自觉配不上她们大人,如今背过身,更是个个发出嗤笑:
“堂堂相府夫人,跟个农家女似的,尽做些上不了台面的事,果然乌鸦就是乌鸦,飞上枝头也变不了凤凰……”
肆无忌惮的议论中,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隔天,一群人便敲开了白秋宜的门。
“夫人,您手艺好,把奴婢这妆盒也修修吧?”
“还有我的珠钗,扔了怪可惜的。”
“我的也是,夫人您看看……”
叽叽喳喳的声音里,一堆小玩意儿递到了白秋宜眼前,她手忙脚乱地接了一怀抱,自己都记不清应了多少声,点了多少个头。
却是当夜,闻风而来的凡子婳看着一桌子东西,气得小脸都皱了起来:“嫂嫂你怎么能做这种事呢?你可是相府的女主人,她们太过分了……”
白秋宜握着小刀,吹了一口木屑,抬头笑道:“不碍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凡子婳语塞,愤愤坐下:“总之我要告诉哥哥才行!”
她说着,像想起什么,扭头笑眼弯弯:“对了,哥哥,哥哥要回来了!”
手上的小刀一顿,白秋宜在摇曳的烛火下,忽然间,竟能清晰听见自己的心跳。
(二)
凡子衿在春日再平常不过的一个午后回来了。
彼时白秋宜正陪着凡子婳在府里放风筝,高高的风筝飞着飞着,在长空中倏忽断了线,径直坠在了府外。
春风拂过衣袂发梢,姑嫂俩大眼瞪小眼,到底是白秋宜眼尖,一指草丛下一个隐蔽的洞口:“别急,嫂嫂帮你去捡回来。”
她说着一弯腰,凡子婳定睛一看才反应过来,拉都没拉住:“嫂嫂别,那是狗洞!”
白秋宜却已经捞起裙子钻了进去,动作麻利地浑似个中好手,嘴里还不在意地道:“没事,小时候跟着娘满山跑,什么洞没钻过。”
她说着,长长的胳膊已经就要够着那风筝了,却是一双脚忽然映入眼帘,她抬头,不防间对上一张白皙清秀的少年面孔。
少年腰间佩刀,身姿俊挺,明明作着如此打扮,却唇红齿白得像个书生,白秋宜一下愣住了。
那头凡子婳见半天没动静,不由也歪下头往外看去,却是猛地一声尖叫,惊喜万分:“哥哥,哥哥你回来了!”
这一声叫得白秋宜手一哆嗦,整个人就那样狼狈地傻在了风中。
少年依然保持着垂首的姿势,对上她震惊的目光,略带腼腆地笑了笑。
她捡风筝的那只手抖得更厉害了。
为,为什么她的夫君看起来这么小?这么小也能当上相爷?不对,是这么小就能娶亲?!
还未从巨大的混乱感中回过神来,白秋宜耳边已响起一记淡淡的轻笑。
“阳春三月,佳人出洞,这可真是个别致的相迎方式。”
声音自少年身后传来,白秋宜探向外眨眨眼,这才看清,原来他身后站了一群人,个个风尘仆仆,却望向她面带窃笑,而说话的正是那当先一人。
一袭玄衣,负手而立,阳光下神情淡淡,明明慵懒万分,却端得清贵无双,眉目如画,气度不凡。
天地仿佛瞬间,失了颜色。
少年侧开身子,恭敬地退到其后,白秋宜就那样灰头土脸地望着,看着那人负手上前,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
她一颗心都停住了般,而身后的凡子婳却还在兴奋尖叫着:“嫂嫂,你快看,那就是我哥!”
宽袖一拂,那袭玄衣蹲下身来,显然也听见了那声“嫂嫂”,长眉一挑,似笑非笑地望向白秋宜:“你便是白家五小姐?果真是……闻名不如一见。”
白秋宜脸一红,火烧云一般,只想挖个地洞钻进去……不,她现在就在洞里面!
正窘迫得不知如何是好时,那只修长的手探向她眼前,白净的指尖在众目睽睽之下,再自然不过地将她鼻头上的一点灰轻轻抹掉,低沉的声音中含着三分戏谑:
“怎么弄成这样,跟只花猫似的,即便是我新婚之夜留你而去,你也不用如此急不可耐吧?”
话一出口,身后本苦苦憋着的众人,终于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连那握刀的少年郎都笑弯了眼。
白秋宜傻呆呆地听着,却是原有的窘迫在这笑声中悄然化解,她望着眼前那袭玄衣,阳光洒在他身上,他也微抿着薄唇,风吹衣袂,竟是那样……动人心魄。
在这样一朵美不胜收的花面前,白秋宜终于止不住心跳,承认自己……的确是坨牛粪。
(三)
同凡子衿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位沈小姐,据说是那徐州商会会长的千金,当地有名的大才女,生得也是花容月貌,气质不俗。
用相府下人的话来说就是,只有这般女子,才配得上她们相爷。
凡子衿似乎也如此认为,因为他对那位沈小姐极好,安排了最好的庭院给她住,每日还会带上珍贵的礼物去看她,千方百计只为讨她一笑。
可惜沈小姐从来不笑,她将凡子衿送来的礼物通通扔了出去,还对着凡子衿斥声道:“滚,你害死了我爹,还以为我会将东西交给你吗?”
凡子衿也不恼,反而笑得愈发温柔:“总有一日,你会将真心给我的。”
白秋宜听得糊里糊涂,还以为凡子衿想要的东西,乃沈小姐的真心,可其实,他真正想要的,是一本账簿。
确切地说,是一本牵涉甚广的“证据”,只要落入凡子衿手中,那么整个徐州商都会难逃罗网,而那徐州商会的背后之人,也就能够轻松扳倒了。
那人不是旁人,正是朝堂上与凡子衿一直作对的九王爷,凡子衿走的每一步棋,都精心布置,算无遗漏。
可彼时,白秋宜并不懂这些弯弯绕绕,她对于朝堂上的这些党派纷争,个中曲折,一无所知,她只知道,自己很喜欢凡子衿的笑容,就像春日里的暖阳,她每天都想要触摸到。
在凡子衿刚回相府的时候,她还十分不安,或者说是,心虚。
但凡子衿似乎知道她在想些什么般,竟然当夜就找到了她,一边沏茶,一边对她淡淡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目不识丁又如何?我凡子衿的夫人,哪怕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她也照样是这府中最尊贵的女人,谁敢说半点闲话?”
凡子婳应当是找到哥哥“告了状”,那些私下嚼舌根,刁难奚落白秋宜的婢女,都受到了惩罚。
白秋宜心里感激难言,如今面对凡子衿这样的安抚,更是紧张得都结巴了:“那我自己的名字,还是……还是会写的,我娘教过我的。”
凡子衿沏茶的手一顿,抬头看向白秋宜,倏然一笑:“夫人,你真是有意思。”
白秋宜的脸更红了,事实上,她从没有这样懊恼过,自己为什么偏偏就大字不识,粗鄙不堪呢?
她娘去世得早,她在伯阳侯府里全无倚仗,大夫人对她说不上多坏,只是自小就不让她跟几位姐姐一起读书,她自己倒也乐得与木头为伴,手艺愈发精进的同时,与几位姐姐的差距也越来越大。
从前她毫不在意这些,只是如今嫁入了相府,面对自己丰神俊朗,宛如天人的夫君,还有那位才貌无双的沈小姐时,她才无端端的……生出了一股失落的感觉。
如果她念了书,她或许会明白,这种感觉叫作——自惭形秽。
白秋宜一想到这些,脑袋就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凡子衿温朗的声音却在她耳边响起:“不用惴惴不安了,夫人,不过是读书写字罢了,我可以亲手教你,从前你在伯阳侯府受到的那些亏欠,我都会一一为你补回来的。”
白秋宜呼吸一颤,抬头有些惊愕地看向凡子衿:“你,你怎么知道?”
凡子衿将沏好的那杯茶递给她,轻轻一笑:“我知道的还不仅仅是这些呢,我还知道,你四姐不是心疾突发,意外去世,而是与情郎私奔了,伯阳侯府方寸大乱下,这才急忙将你推了出来,替嫁进了相府。”
他的语气那样轻描淡写,却让白秋宜听得心惊肉跳,脸色都变了:“你,你其实什么都……那你为什么不拆穿?”
“为何要拆穿?”凡子衿又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浅浅一抿,云淡风轻地笑道:“我娶的是伯阳侯的女儿,老四与老五,又有什么区别?只要你是白家的人,这就够了。”
这样的一场君王赐婚,夹杂了太多的利益纠葛,与其说是娶亲,不如说是两股势力的结合,只要最终的目的达到了,中间娶的人是谁,又有什么分别?
白秋宜听明白了这些后,心中不知怎么,竟无端涌起一股悲凉,然而还不等她按下这些情绪时,凡子衿已经接着对她笑道:“况且,子婳告诉我,她很喜欢你,你手艺精巧,为她做了很多新奇的小玩意儿,还每天陪她玩耍,是个很称职的嫂嫂,我还有什么可挑剔的?”
他注视着白秋宜,目光含笑,一字一句道:“比起你四姐那样无趣的深闺小姐,我宁愿娶一位你这样的夫人,难道不是吗?”
他的声音在摇曳的烛火下有一种魔力般,令白秋宜心弦一颤,她竟不知哪来一股冲动,忍不住就想脱口而出道:“那我跟沈小姐比呢?”
但很快她就被理智拉住了,没有问出这样愚蠢的问题,因为答案再明显不过——
凡子衿娶她,不过是为了联姻,而对沈小姐,才是真正赤城纯粹的一番情意吧?
(四)
在沈小姐又一次扔了凡子衿送去的礼物时,白秋宜有些坐不住了,鬼使神差间,她总觉得自己应当替凡子衿做些什么?
正好府里的丫鬟来替她送木料,自从上一次被凡子衿教训过后,她们对白秋宜的态度就恭敬了许多,再也不会随意刁难奚落她了。
白秋宜趁机向她们打听沈小姐的喜好,得知沈小姐好茶道,饮茶都有专门的茶具,白秋宜不由心念一动,那几个丫鬟看出她的意图,又悄悄告诉她,这次相爷带回来许多上好的金叶檀木,做茶具再好不过了。
白秋宜心思单纯,未想太多,一拿到那些金叶檀木,就立刻开始忙活起来,她不眠不休地做着茶勺、茶托、茶碟,还有一方精致的小茶桌。
整个过程中,虽然心底有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感觉,但只要一想到凡子衿脸上露出的笑容,她就有了无穷的动力,即便是为了他去讨好别的女人,她也甘之如饴。
白秋宜去送茶具的那天,凡子衿正好也在沈小姐房中,两人不知在谈些什么,沈小姐满面是泪,当看到白秋宜的到来时,他们同时愣了愣。
白秋宜勉强扯出笑容,将精心制作的茶具拿了出来,还不等开口时,凡子衿已经脸色一变:“谁允许你擅自动这些金叶檀木了?”
白秋宜一怔,凡子衿的一记耳光已经猝不及防地落在她脸上,他怒不可遏:“这是我特意带回府中,准备为沈小姐做琴用的,如今全叫你给毁了,你看看你干的蠢事!”
他从未对她发过这么大的火,沈小姐就坐在一旁冷冷看着,唇边似乎带着嘲讽的笑意,白秋宜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一刻都再也待不下去了。
她在泪水坠下来之前,夺门而出,狼狈的模样正落在门边守卫的一位少年眼中,他叫了她一声:“夫人!”
她却什么也顾不上,只咬紧唇,踉跄而去。
那少年叫作叶昭,正是凡子衿回府那日,她爬出狗洞时,错认的那个小护卫。
他是个孤儿,自小在相府长大,对凡子衿忠心耿耿,性子却有些腼腆,话也不多。
白秋宜怜他身世,替他做过几个木雕,都是他记忆里母亲的模样,少年郎爱不释手,对白秋宜也渐渐亲近起来。
当夜,他就踏着月色来了一趟,替白秋宜送伤药。
“夫人,这药是相爷差我送来的,他已经知道是哪些人故意在挑事,哄骗夫人,属下已将她们重重惩治了一番,还望夫人不要再难过了,涂上这些药早点歇息……”
少年不会安慰人,几句话说得磕磕绊绊,白秋宜却没有接过伤药,只是在烛火下幽幽道:“不怪我被人骗,原就是我太痴心妄想,做出了这些蠢事,惹他不快了。”
“不,不是这样的,夫人心地很好,所做一切都是为了相爷……”少年有些慌了,结结巴巴的话还未说完,白秋宜已经笑了,抬头道:“他还在沈小姐那吗?”
屋外风声猎猎,一下下拍打着窗棂,少年沉默了会儿,这才低声道:“是,沈小姐不依不饶,非要金叶檀木做成的琴,相爷还在那哄她,可是这金叶檀木只有香云山才有,沈小姐自己也清楚,不过是寻了个由头发难罢了……”
他说到这,灯下的白秋宜忽然开口,声音冰凉:“不,并非只有香云山才有,我知道哪里还有金叶檀木。”
叶昭一怔,白秋宜已经深吸口气,自嘲般地笑了笑:“既然是我做错的事,就让我来弥补吧。”
皇城西郊外有座山崖,上面长满了许多珍稀树木,白秋宜从前常去那里寻找木料,她如果没记错,在那崖壁下方生长了极少量的金叶檀木,只不过想要得到凶险万分,稍不留神就会跌下万丈深渊。
叶昭一听,几乎是毫不犹豫道:“我现在就快马加鞭去一趟,夫人放心,我一定能将那金叶檀木取回来!”
“不,我去才对,这等凶险之事,没道理连累你。”
(五)
两人到底还是一同出发了,谁也拗不过谁,这一去,就是整整三天。
当凡子衿带人寻到那山崖底下时,叶昭正背着白秋宜从树林里走出,两人一身血污,显然经历了一场九死一生。
白秋宜背上还绑着一截光泽夺目的木头,正好够做一架七弦琴,她艰难地解下捆绑的绳索,将那金叶檀木递给走近的凡子衿。
“还给你,我不欠沈小姐的了。”
她面色苍白,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血珠,眼神凛冽逼人,整个人在风中有种说不出的倔强与硬气。
凡子衿盯着她看了许久,最终一句话也未说,只是直接从叶昭背上接过了她,拦腰一把抱起。
那得来不易的金叶檀木坠落在地,叶昭急忙拾入怀中,抬头只看着凡子衿抱着白秋宜一步步走向马车。
少年抿了抿唇,四野的风吹起他染血的衣袂,他神色有一瞬间的黯然,却很快掩饰了过去,抱着那金叶檀木默默跟在了凡子衿身后。
凡子衿的手极有力,不管是握笔教白秋宜写字,还是如今这样抱着她,白秋宜在他怀里挣扎不得,泪水却终于从眼角滑下,她赶紧埋下头,不想被凡子衿看见,耳旁却响起他低沉的声音。
“你是不是很委屈?”
“贱内不敢。”白秋宜咬住唇。
凡子衿似乎在她耳边轻轻笑了一声:“还在跟我赌气吗?”
他抱着她踏上了马车,下巴抵着她的头顶,压低了声道:“我教你一句话,永远不要同我这种人赌气,因为不值得,你也看不到最终的结局。”
白秋宜一怔,抬头看向凡子衿,他双眸漆黑,似一片深不见底的海水。
那时的白秋宜还听不懂凡子衿这句话的意思,但她很快就明白过来了,因为——
沈小姐死了,跳井自杀,在将东西交给凡子衿后,她就在一个深夜,留下一封遗书,无声无息地投入了井水中。
尸体打捞上来的时候,从头到脚白森森的,惨不忍睹,凡子衿却没有流一滴眼泪,高高在上地看着那具尸体,仿佛早有预料般,只是挥挥手,让人将其好好葬了。
白秋宜站在院子里,忽然觉得手脚一阵发凉,身子摇摇欲坠,还是旁边的叶昭眼疾手快,及时托了她一把,她才没有跌下去。
她忽然想起,金叶檀木寻回不久后,就做了一架新琴,那天沈小姐坐在院子里为凡子衿抚琴,她就站在暗处偷偷看着他们,心中说不出是何滋味。
待到凡子衿走后,沈小姐却忽然叫住了暗处也要离开的她,她措手不及,却被沈小姐请到了房中,饮了一杯清淡的茶。
那套茶具沈小姐留了下来,用得似乎相当合心意,白秋宜瞧了却只觉讽刺,她一刻也不想待在这个地方,沈小姐却按住了她的手,抬头对她幽幽一叹:“你永远不要爱上凡子衿。”
她的语气那样悲凉,每个字都深深地敲击在白秋宜心头——
“他这个人,没有心的,世间除了他亲妹妹以外,他对任何人都没有感情,谁都不过只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罢了。”
白秋宜听得呼吸微颤,望着沈小姐泛红的眼眶,忍不住问道:“也包括你吗?”
沈小姐唇角扬起一个嘲讽的幅度:“你问了个可笑的问题,但最可笑的人还是我,明明做了他手中的棋子,却还痴心妄想,奢望他能回过头来,真真正正地看上我一眼。”
他每天都会来她的小院一趟,带上各种珍贵的礼物,可她在他眼中,却从来看不见自己的身影,只能望见一副棋盘,上面局势纵横,勾勒着他步步为营的狼子野心。
“你要记住,他给的温柔,就是毒药,千万不要相信。”泪水滑过沈小姐的脸庞,她闭上了双眼,喃喃自语:“他要的那样东西我会给他了,我累了,不想再饮鸩止渴,活在这样虚幻的美梦中了。”
院里落花纷飞,无尽寂寥,仿佛一切终将被风带走,什么也留不下来。
白秋宜离开前,沈小姐在她身后痴痴一笑,对她说了最后一番话:“如果有一天,你真的不幸爱上了他,希望你的梦能做长一些,不要像我这般。”
如今再次回想起沈小姐的这番话,白秋宜只觉恍如隔世,胸口沉重无比,像被什么堵住了一般。
她望着地上那具冰冷的尸体,又看了看身旁站着的凡子衿,他负手而立,依旧是那样丰神俊朗,宛如天人,只是白秋宜却在冷冽的风中,蓦然想起了母亲临终前,握住她的手,最后对她说过的一段话——
“我这一生最后悔的事情,就是跟着你父亲踏入了这伯阳侯府,我宁愿从未离开过神木山,这世间纷杂,我应该早一点明白的,人会辜负你,木头却不会。”
(六)
沈小姐离世后,白秋宜开始愈发沉迷与木头打交道,她明明是尊贵的相府夫人,却活得仿佛一个“木匠”。
她对凡子衿的态度也冷淡了许多,不会再因为他随意的一句话而心弦乱动了,整个丞相府里,她来往最多的人反而是凡子婳与叶昭。
是的,腼腆的少年郎似乎将她当成了亲姐姐一般,为她默默做了许多事情,一有空就陪她去西郊的山崖找木料,白秋宜嘴上没说什么,心中却感动难言,也将叶昭当作亲弟弟一样呵护有加,甚至为他做了许多鞋袜,连他佩剑上的穗子都是她一针一线精心所制。
彼时的白秋宜并不知道,这一点一滴,其实凡子衿都看在了眼中。
他是个男人,比谁都清楚少年眼底的那簇火光,弟弟?也只有她这种蠢女人会信了。
但他却不动声色,只是在终于扳倒了九王爷一党后,回府沐浴更衣,在半夜时分,悄悄摸进了白秋宜的被窝。
白秋宜是被惊醒的,一只手探入她衣内,抚上了她的身,她差点惊呼出声,耳边却响起一声轻笑:“别怕,是为夫。”
凡子衿身上还带着氤氲的湿意,长发散下,眸色深深,在朦胧的月光下,就像个风华绝世,祸害君主的妖孽。
白秋宜一时连呼吸都忘记了,直到那只手又往她衣服伸了伸,她才一激灵,猛地将他的手按住,“你,你要做什么?”
她声音发颤,他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俯身靠近她,气息灼热,笑得玩味万分:“自然是做夫妻之间该做的事情了。”
白秋宜的身子一时僵住了。
说来也讽刺,她嫁入相府这么久,却还一直是处子之身,她与凡子衿其实并没有真正圆过房。
开始是因为沈小姐,他一直留宿在那方小院,没有来过她的房间。
后来则是忙着朝堂上的事情,据说跟九王爷一党斗得死去活来,无暇分身,几乎都宿在书房里。
白秋宜也不在乎那么多,她心态早已变化,独自一人也乐得清静,倒是凡子婳时常捧着下巴,唉声叹气,说这样下去,嫂嫂何时才能为她生个小侄儿?
叶昭站在一旁不说话,脸上却是带着笑意,并不像凡子婳那样忧心忡忡,他或许能够理解白秋宜的心境。
只是如今,凡子衿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她的床上,白秋宜一时懵住了。
“你,你的事情都忙完了?”
她下意识地往床里缩,躲过凡子衿的那只手,毕竟她还没有习惯这一天的到来。
凡子衿却紧追她不放,那只不安分的手在她身上游走着,同时低笑着:“闲事都忙完了,所以可以来夫人这做些正事了……”
他低下头,气息缭绕间,她脸上火烧云一般。
“夫人放心,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阿昭在外头守夜呢,这院里的任何动静都逃不过他的耳朵,包括……咱们这房里。”
凡子衿俯下身去,舔了下白秋宜的耳垂,低低的笑声溢出唇齿:“所以夫人待会声音小一些,本相也会怜香惜玉的。”
夜风那样冷冽,白秋宜的身子却是火热的,帘幔飞扬,锦被卷过,她目光迷离,像是又坠入了一场望不见尽头的梦中。
就此,丢盔卸甲,彻底沦陷。
(七)
九王爷倒台后,相府的势力一下到达了顶峰,凡子衿成了整个皇城里,除了圣上以外,地位最尊贵的男人。
数不清多少官员要攀附于他,无数女人被送进了相府,凡子衿却看也未看,只是揽着白秋宜的腰,怡然自得地逛着花园,身后跟着愈加沉默不语的少年侍卫。
白秋宜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她时常觉得这一切像场梦,美好得不真切,好像天一亮就会醒来。
她多么害怕,又多么沉迷。
母亲与沈小姐的话被她刻意地遗忘掉,她抱着一种说不出的侥幸心理,她想,或许自己不会像母亲与沈小姐那样,或许凡子衿是真的爱她,或许她这个梦……永远也不用醒?
https://zerifeisheng.com/book/37101/9977277.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