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你们快走,这里有我,快去搬救兵!”
形势刻不容缓,一片混乱中,陆之笙顾及着颜水遥,终是咬咬牙,突出重围,掠马向城中的方向逃去。
直到看着他们安全离开后,荆如秀才真正松了口气,却是身下的骏马嘶啼,鲜血四溅,她被狠狠地摔在了地上,一波紧接一波的刺杀如潮水般袭来。
刀剑声急,血染长空。
“夫君,你可一定得回来……”
她低喃着,一枪刺去,鲜血溅了满脸。
陆之笙到底没能及时赶回。
许是太过害怕,半路上颜水遥突发心疾,陆之笙分身乏术,找了最近的医馆安顿好她,再回城搬救兵时,已是两个时辰后了。
两个时辰,足以发生太多太多事情了。
陆之笙心急如焚,浑身都在发颤,简直不敢想象。
当他带着人马赶到西郊时,暮色四合,残阳如血,林中的那场恶战早已结束。
遍地横尸,草木尽斩,扑鼻而来的血腥气,一切只能用“惨烈”二字来形容。
撑在血泊里的那道身影几乎看不清模样了,手里的银枪都快握不住了,但那瘦削的脊背却依旧挺得笔直,不知在苦苦坚持着什么。
陆之笙不会知道,在斗得几近脱力,快撑不下去,却怎么等也没能等到人来援救时,荆如秀才真正感到钻心的害怕。
血珠模糊了眼前,无一处不在疼痛地叫嚣,她害怕得止不住地发抖,生平从没那样乞求过,乞求他快点回来。
她不怕死,她只怕被遗忘,被她的夫君抛下。
可他竟真的抛下了她。
那大抵是被逼至绝境下的爆发吧,没有人能救她,她只能靠自己了。
银枪如龙,不去想不去听,在袖间开出一朵朵修罗血花,染红了半边天。
直到斜阳西沉,林中一片久久的死寂后,她依旧跪在血泊里,凝固了身形。
“如,如秀……”
喉头哽咽,陆之笙呼吸急促,颤着身子一步步走近那道血影。
荆如秀僵硬地一点点抬头,木然而恍惚,直到落入陆之笙的怀抱时,才似回了魂,眼眶一涩,有什么怆然而下,伴着鲜血浸湿衣裳。
“夫君,我还以为,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五)
将军府,陆之笙站在床前,望着昏迷不醒的荆如秀,语调微颤。
“你说的……当真属实?”
身旁的老管家重重点头,面含愧色:“绝不会错,老奴之前多有顾虑,若是早点说出来,夫人不至于受这么多苦……”
两个月前,圣上密旨,派陆之笙赴江南查案,恰巧撞上小狐狸被毒死的事情,他愤怒加失望,索性借口搬回将军府,掩人耳目,暗访江南。
老管家怕那节骨眼上让他分心,便未将发现的真相说出来,如今看着躺在床上,遍体鳞伤的荆如秀,老管家再也忍不住,终是和盘托出。
他当日无意撞破,亲眼所见,毒死小狐狸的不是荆如秀,而是后来抱着小狐狸哭得死去活来的丞相千金,颜水遥。
“老奴不敢声张,亦顾及少爷与颜小姐的情意,只不想却害苦了夫人……”
一番迟来的真相叫陆之笙手脚发冷,如坠冰窟。
他耳边蓦然响起,曾在烛光下咄咄逼问她,她始终倔强抿唇:“你可以不喜欢我,但你不能冤枉我。”
他自始至终都没有相信过她,更没有怀疑过昔日青梅,如今种种细枝末节,前后一想,竟叫人不寒而栗。
天真俏丽的面孔下,究竟藏了些什么,那突如其来的心疾拖住了他,若不出意外,荆如秀恐怕早就死在了林中……
心头墨浪翻滚,再望向榻上那张苍白的脸时,陆之笙不禁酸涩了眼眶。
他后怕地握住她的手,又愧又悔,缓缓倾身贴在她耳边,气息氤氲:
“如秀,如秀你快点醒来,我不会……不会再扔下你一个人了。”
像做尽了噩梦,老天爷终是仁慈挥挥手,赏来好梦一场。
荆如秀不仅在陆之笙的贴心照料下养好了伤,陆之笙竟然还对她说,他要和她好好过日子。
好好过日子是什么意思呢?荆如秀呼吸不稳,几乎以为陆之笙在和她开玩笑,但他却是那样认真,望着她一字一句,笑得温柔而调侃:
“好好过日子就是我会每天和你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看春烟柳绿,你亭前舞枪,我提笔作画,举案齐眉,白头到老。”
顿了顿,笑意更深,亦更认真:“不离不弃。”
荆如秀心跳得格外快,有些难以置信,却像想起什么,傻傻问道:“那,那遥遥呢?”
陆之笙笑意一顿,却用力拥住了眼前的傻姑娘,深吸了口气:“遥遥死了,过去的都过去了。”
两个“遥遥”都死了,同那些前尘往事一道埋葬,从今以后,只有江山如秀,笙歌遍舞。
那大概是荆如秀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她和陆之笙一武一文,在朝堂同上同下,辅佐君王,比肩不离。
她看他处理公文,笔墨泓然,桩桩案件有条不紊,府衙之上断如明镜;
他去她军营探望,见她立于高台练兵,秀眉雪肤,一袭戎装英姿飒爽;
他们隔着人群相望,对视而笑,有胆大的新兵偷偷回头,荆如秀便脸色一红,两声咳嗽,拔高语调掩饰纷乱的心跳:
“看什么看,通通都给我站好了,谁也不许动!”
英明神武的陆大人绷不住笑,也跟着狐假虎威地调侃:“听见没,都好好听大将军的话!”
满场应声如雷:“是,将军郎!
因陆之笙身份特殊,乃淮国第一女将的郎君,朝野之上便传出了“将军郎”的雅号,越叫越广,名满梁都。
台上的荆如秀脸更红了,台下的“将军郎”却笑得更欢了,满眼的狡黠。
风过也,雁掠长空,只道天凉好个秋。
(六)
在初冬即将来临之际,陆之笙迎来了自己的生辰。
荆如秀早就开始准备,她要为他办一场盛大的宴席,以陆夫人的身份,庆贺他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陆之笙心里乐开了花,嘴上还假模假样地疼惜,怕荆如秀累坏了身子。
荆如秀倚在他怀里,纤手勾着他的脖子,同他一起坐在长廊上赏月。
夜风中,她忽然转头望向他,一双眼眸水汪汪的,扬着唇角小声对他道:
“夫君,以后你的下一个生辰,下一个的下一个生辰……以后你每一年的每一个生辰,我都陪你过,都为你庆贺,好不好?”
声音软酥软酥的,听得陆之笙的心都要化掉了,他重重点头,情不自禁地俯下身,轻轻吻住了荆如秀的唇。
身影交叠,辗转深入,如饮醇酒,美得比月色还要醉人。
烟花绽放,觥筹交错,那一天的将军府果然一派热闹。
宾客络绎不绝,在入夜时分,竟然还悄无声息地来了一个大人物,荆如秀又惊又喜,同满院文武跪了一地:“参见吾皇。”
皇恩浩荡,天子亲自来为陆之笙庆贺,这是多大的面子啊。
荆如秀瞥向门外,望眼欲穿,只等着陆之笙快些赶回。
这段时日苏地水患,灾情严重,陆之笙忙得焦头烂额,有时甚至在公堂熬上通宵,荆如秀心疼不已,此次庆生还特意嘱咐他早点回家,好好放松一番。
但当夜色愈深,酒宴都要开席了,陆之笙却还没有出现,派去寻他的小厮回来说大理寺无人,四处也找不着姑爷。
荆如秀坐不住了,不动神色地唤来老管家,嘱他招待好宾客,自己则悄悄出了后门,驾马奔入了夜色中。
风声飒飒,寒意逼人,她心跳如雷,唯恐陆之笙出了什么事。
可却在奔到护城河边时,她远远便望见了两盏河灯,在水面上起起伏伏。
心头登的一声,荆如秀下了马,屏气凝神,牵着缰绳缓缓靠近。
“阿笙哥哥,遥遥就知道你没变,你还是遥遥的阿笙哥哥……”
借着夜色的掩护,荆如秀听到了女子的娇声,河边那两道熟悉的身影紧紧拥吻着,酒气熏天,夹杂着灼热的情意。
荆如秀忽然就懵住了,双腿僵直,一时分不清东南西北。
“夫君,一定要早点回家啊!”
风中仿佛回荡着她的声声嘱咐,却轻缈地压不过河边的喘息,夜风一吹,就烟消云散,像个易碎的笑话。
“云泥之别,云泥之别……”失神喃喃着,荆如秀颤着脚步,牵马转身离去。
眼眶涩涩的,但就是流不出什么东西,反而将身后不堪的缠绵听得愈发清楚。
每一步都走得那样沉重,如踏刀尖,一幅幅画面闪过脑海,碎成无数片。
今夕何夕,老天爷的仁慈到了尽头,她的好梦终于要醒了。
有什么堵在胸口,汹涌漫上,恶心得她再也忍不住,奔到一棵柳树下,吐得翻江倒海。
而那些憋在眼眸里的水雾,也终于能无所顾忌地夺眶而出,在夜风中怆然落下,瞬间浸湿了她整个世界。
云泥之别,云泥之别,原来她努力了那么久,却还是……他弃之不要的泥巴。
(七)
开场得绚丽,收场得狼狈,宴席草草结束,荆如秀堆出的笑脸几乎都要僵住。
百官们踏出门时,无不遗憾摇头:“既然陆大人抱病在身,也不便打扰,他忧心万民,鞠躬尽瘁,夫人可一定得照顾好啊。”
唯独皇上并无扫兴,反而在群臣散去,对最后送他出门的荆如秀道:“朕今日前来,一为陆郎庆生,二却是醉翁之意,在将军也。”
荆如秀霍然抬头,却见龙颜凝重,眸含忧虑:“将军恐怕不知,昨日战报传来,边关遭袭,满城被困。”
这是一场淮国不在预料的劫难,却来势汹汹,情况复杂得叫人措手不及,皇上在万般头疼中,想到了他亲封的第一女将。
“此行凶险万分,朕最后再问将军一遍,将军当真……不后悔?”
连皇上都未想到,荆如秀竟会答应得那般痛快,简直像是迫不及待,恨不能立刻赶赴边关,远远地离开梁都。
圣心大感欣慰,在漫天烟花下,对着跪下的荆如秀郑重道:
“好,荆将军接旨,朕命你择日挂帅,整军出发,一挫北狄!”
陆之笙在第二天清晨回到了将军府,一身酒气,衣裳凌乱。
他脚步踉跄地去找荆如秀,一推开房门,荆如秀正坐在桌边擦拭银枪,闻声抬头,眼圈隐隐泛红,却对着他展颜一笑:“夫君,你回来了。”
陆之笙心头跳动,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酝酿了好久他才颤声开口。
“如秀,我,我……有事要和你商量。”
他伸手上前想按住她的肩头,犹豫着坦白一切:“昨晚我没回来是因为……”
“夫君,这是我送给你的生辰礼物,你喜不喜欢?”
荆如秀忽然开口打断,拿出那个做了许久的香囊,望着陆之笙一笑,若无其事地为他系在了腰间。
陆之笙一颤,动也不再动,任由荆如秀挨近他,发丝贴身。
拿惯了银枪的手大抵真的不适合拿针线,香囊做得丑丑的,陆之笙却摩挲着爱不释手,将荆如秀拥在怀里,有些话一时竟不想说出口。
就让温存再久一点,再久一点。
房中霎时静了下来,呼吸缭绕,不知过了多久,却还是荆如秀推开了陆之笙,她随手揉了揉眼眶,取过桌上炖好的汤,望着陆之笙温柔笑道:
“夫君,我要先去校场练兵了,你喝了汤好好睡一觉,有什么话等我回来再说好吗?”
陆之笙心乱如麻,点了点头,却又拉住要出门的荆如秀:“如秀,等你回来,回来……我有事情要和你商量。”
背过身的荆如秀鼻头一酸,咬紧唇应了一声,拿着银枪快步踏出了门,那些忍不住的水雾终于模糊了眼前。
“夫君,再见。”
风一阵,终是吹散满院落梅,徒留旧时香。
那是陆之笙最后一次见到荆如秀。
他喝下放了药的安神汤,足足昏睡了两天,醒来时便只看到一封休书,是她替他拟好的,只等他签下名姓,就能休了她,搬出将军府。
她已经会写很多字了,虽然每一个字都写得那样艰难,几番沾泪写不下去。
她说不会让他为难,她知道他要和她商量什么,她虽然没有勇气去听,但她愿意成全。
成全他的海阔天空,放他自由,让真正的有情人终成眷属。
毕竟她还是那样感谢他,即使是曲意逢迎,他也陪她做了一场美好至极的梦。
陆之笙傻掉了,捧着休书难以置信:“不是,不是这样的……”
他彻底慌了神,却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没有,此刻的荆如秀早已跨马提枪,奔赴千里之外的战场。
他知道那夜她一定是撞见了什么,否则不会这样,可天知道来龙去脉有多荒唐,荒唐得连他自己也无法原谅自己。
那一夜,他原本是要赶回将军府,却在半路上被颜水遥截住了。
昔日天之骄女的丞相千金,哭得两眼红肿,拉着他的衣袖苦苦哀求,说想陪他过最后一个生辰,日后就不会再来打扰他了。
他心头一软,想着也好,藕断丝连,不如就此将话说清楚,彻底放下前尘往事。
谁知在河边他喝了颜水遥带的酒后,头脑昏沉,浑身燥热,竟然克制不住自己的举动。
等到在客栈中醒来时,大错已然铸成。
“阿笙哥哥,遥遥真的不得已才出此下策,事已至此,你不能一走了之……”
床上的颜水遥哭得泣不成声,陆之笙却是痛不欲生,他几乎恨不得掐死她。
可即便是设计陷害,他也的确坏了她的名节,再不想认也只能负责到底。
他当时犹豫着想和荆如秀商量的事情,正是要将颜水遥娶进门,他说不出口,却也不想骗她,他原本想调整好心绪,等她回来后就坦白一切,让她相信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求得她的原谅。
可她居然留下一纸休书,一声不吭地去了边关,连道别的机会都没有留给他。
谁要她自作主张的?为什么不问问他?真是个傻泥巴!
伸手触到腰间的香囊,陆之笙一个激灵,悲从中来,将手中的休书撕得粉碎。
“荆如秀,你别想让我搬出将军府,你能躲上战场,我也能追到边关!”
(八)
永安十二年,战事告急,边关,睢城。
烽火狼烟中,在接连的战报里,夹杂着一个从梁都传来的消息。
尚书大人陆之笙要迎娶丞相千金颜水遥,婚礼大肆筹办,满城瞩目。
胃里翻江倒海,荆如秀恶心蹙眉,忍不住又想吐酸水,她按住腹部,苍白着脸对身旁侍从道:“以后梁都传来的消息,不用再呈上来了。”
两军对垒,已是决一死战的关键时刻,她不能分心,更不想伤心。
“阿笙哥哥,娶了我你才能走,否则你以为我父亲会放手让你去边关吗?”
颜水遥的那句话不断回荡在陆之笙耳畔,他浑浑噩噩地试着喜服,只想赶紧举行完那场该死的大婚,然后奔向沙场,奔向他的傻泥巴。
他寄出的书信都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她根本就没看,他越来越慌,恨不能立刻飞到她身边,将一切都解释清楚。
寒冬已经来临,漫天雪花纷飞,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
那时的陆之笙望着窗外,等着远方那道身影归来,即便忐忑却依旧憧憬,他想着过了冬便是春,满岸的柳树都绿了,他要带她骑马踏青,看长风掠过浮云,水波荡漾。
他们还有许许多多的日子,说好的白头到老还有那么远。
可却不知,世事无常,迟一步,迟一生。
大红灯笼在风中摇晃,陆府的那场大婚只拜到一半,便被仓皇奔来的老管家一声打破。
他老泪纵横,急得摔倒在地:“少爷,夫人,夫人……战亡了!”
仿佛晴天霹雳,陆之笙一个剧颤,震在了堂前。
马蹄嘶鸣,风雪愈急。
穿着还来不及脱下的喜服,陆之笙疯了一般地驶向城郊,在十里处终于迎上班师回朝的军队,抬棺材的士兵们认出他来,纷纷哽咽了喉头:
“将军郎,请……节哀顺变。”
血红了眼推开棺材,在亲眼见到那具面目如生的尸体后,陆之笙仍不敢相信,她竟然,竟然真的离他而去了!
“如秀——”
凄厉的呼喊划破长空,久久回荡在白雪纷飞的天地间。
铁骨铮铮的将士们俱哭了,决战原本都已经打胜了,岂料荆将军忽遭偷袭,坠下战马,不知为何竟用手护住腹部,才让敌将有机可乘,一剑刺去。
后经军医诊出,众人才知,原来荆将军已经怀了三个月的身孕。
三个月,正是她写下休书,赶赴战场的日子,她居然,居然都没有告诉他!
颤抖着双手,陆之笙目眦欲裂,不管不顾地抱紧了那具尸体,嘶声恸哭:“不!”
拉扯间衣襟散乱,从那怀里掉出一把折扇,摊开在了雪地里——
江山如秀,笙歌遍舞。
从梁都赶赴沙场,荆如秀只带了这一样东西,刻骨的痛楚过去后,只剩下无尽的思念,每当午夜梦回,她听着外头的号角,只能紧紧抓住这把折扇,才能在无边的黑暗中继续入眠。
风拍营帐,耳边仿佛回荡着那些曾经的温言。
“好好过日子就是我会每天和你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看春烟柳绿,你亭前舞枪,我提笔作画,举案齐眉,白头到老。”
“不离不弃。”薄唇轻喃,泪水滑过眼角,无声无息地浸湿了枕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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