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幡幛飘扬,长条桌案上自高至低摆着数十道牌位,其下符简,章表,法水,香炉等各司其位。
虽说一身道袍使火铳时给烧的破破烂烂,先前又被那青衣女子划开了数道破口,顾轩还是循矩整肃了一番衣冠。
随即摒弃杂念,凝神聚气,手持蒲县令方才书写的祭文,一字不遗诵读而出:
“维
大虞兴平九年四月廿九,豫州胶宁府辖正阳县内,御赐同进士出身,翰林院编修蒲新远谨陈祭仪,享于幞头山中亡灵及拘于邪僚阴九江术下阴魂曰……
谨陈牲礼,各荐庶馐。
伏惟
尚飨。”
念过正阳县衙为这些阴魂准备的祭文,顾轩脚踩罡步,手持章表符箓,口中默念经文: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秘篆玄符,束魂送鬼。所诛无蠲,万精摧落,扫荡妖氛,德合乾坤……”
行过一段科仪,顾轩引燃手中章表同蒲县令知会一声。
便有差役端食斛浆桶,将早前准备好的晨时甘露,百家糙米等从桶中舀起撒向天空。
这满山的游魂虽未堕入饿鬼道,大多也都是无人祭祀的孤魂野鬼,用这些放焰口用的施食甘露将其召引聚来,也算是变相投其所好。
不多时,随着符简做烟,章表燃尽,山头众人齐齐打了个寒颤,那种冷不是晨昏交转时雾气带来的湿冷,而是一种渗入毛发体表的阴冷感。
顾谨修几人经历了昨夜一番凶险经历,对鬼魂邪祟这类事物也有了一定的接受能力。
警惕中竟然夹杂着几丝兴奋的意味,凝神看向茫茫山野,等了半天却依旧连个鬼影都没瞧见。
蒲县令和一干捕班民壮心头惊惧,身形动作也不免有了几分惶然,不知何时已经齐齐躲在了正开坛做法的顾轩身后。
山间众人灵根未具,虽说感觉周围凉意森涌,阴气开阖却瞧不见任何异常。
可落在唤起眼神监灵生的顾轩眼中,这漫山遍野间都是形形色色,状貌可怖的死鬼阴魂。
“看来阴司鬼差单只勾去在义庄中作祟害人的凶鬼,打入了楚江王治下‘剥衣亭寒冰地狱’,这山间芸芸游魂孤鬼之多,今日开坛做法也算一桩造化功德。”
顾轩心中暗慨一声,掐了个法决拾起桌上给亡灵准备的生天功据,一张张投入火盆之中。
山间众鬼瞧见顾轩竟然愿意损耗法力替他们开坛超度,不论生前死相多么凶恶可怖,皆是跪下叩首致谢,规规矩矩排着队来领那生天功据。
偶而有几个鬼体凝实,仗着凶煞戾气想要直接插队抢夺功据的,叫顾轩手持柳条抽将过去。
登时便给打的惨叫不已,连周身鬼气都稀薄了些许。
不多时,一身血红嫁衣,敛了死相的韩莲生也行至法坛前。
她目光柔和,盈盈如月,许是知道人鬼言语难通并未多言,只是矮身朝顾轩行了个万福。
刚领了生天功据转身要走,却被顾轩出声叫住。
“姑娘留步,且慢先行!”
顾轩现今法力不够,行使眼神后无法同时召敕心神焕阳昌,只得摸出个黄泥块模样的东西塞进嘴中一阵咀嚼。
随即他将一张盖着阴司大印的牒文烧递给韩莲生,再开口时字音已是咿咿呀呀,嘟嘟囔囔的连篇鬼语:
“这是我昨夜入幽冥时从豫州城隍那里讨来的牒文,姑娘持此过阴司关卡尽可坦行,不受鬼卒盘剥要挟。”
顾轩此举并非一时起意,除了对眼前这个苦命女子的怜惜叹晚,更多的则是感其相助之恩。
昨夜他与尸鬼恶斗之时,幸赖主魂韩莲主魂没有为虎作伥,否则有了鬼气怨念加持,那泡过符水的铁砂也不一定能破开尸鬼躯壳。
语罢,顾轩又是轻叹一声:
“我道行低微,行科仪超度尚可,却无力在阴魂轮回投胎之事上开坛相助,姑娘生前若有未了心愿可一并告知,我自会尽力相圆。”
一裘鲜红嫁衣的韩莲生默默立在一旁,先是微愕,片刻后两行清泪自眼眶滑落。
“小女子能得遇真人此生幸矣,别无他求”
韩莲生眼上泪痕犹未干涸,却是笑意莞尔。
那双原本死寂无光的眸子里,此刻终于又迸发出几分少女二八年华时该有的俏皮活泼来。
她揪起那身大红色凤冠霞帔,娉娉袅袅垫脚转了一圈,这才瞧着顾轩嫣然而笑,像是要将他那张面孔刻进灵魂里。
“花开花谢,滚滚红尘,只愿来世容貌如旧,到时候,小真人可一定要认出我来啊。”
灼日破晓,煌煌泱泱。
韩莲生的魂魄逐渐变得稀薄暗淡,直至化作漫天荧光,随着湿冷微风丝丝缕缕消失在天地之间。
世间众生芸芸,纵使道门黄紫天师,儒家君子贤人,又有几人能够福缘深厚到再世而遇。
顾轩没有回答这个答案,或者是不知怎么回答。
他只是站在雾霭氤氲的晨光里微微颔首,同她作揖相别。
“若无意外,此生再难见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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