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金吾出身世家,生性高傲,平生最害怕被人瞧不起,江锁看似不经意的轻蔑深深刺痛了他敏感的神经。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江锁,心里早已将她碎尸万段。
江锁放下了腿,目光对上顾金吾的眼睛:“你出身高贵,自诩清高,绝不出入花街柳巷,活得不像个世家子弟,倒像个出家人。”
顾金吾心里一惊,调整了坐姿,没有说话。
江锁双肘压在双膝上,继续道:“可是你喜欢念映柔啊。你想把她占为己有。所以,那晚你们行过床笫之欢后,知道了念映柔并非处子之身,你恼羞成怒,不惜出手伤人,差点要了她的命。更何况在此之前,喻庆喜是将她先送给了我,我乃低贱的无根之人啊,我碰过她,你嫌她脏,却又欲罢不能。”
顾金吾面色僵硬,想说些什么,但嘴巴张了张,又闭上了。
江锁悲悯地看着顾金吾:“念映柔一事不过是你前半生的缩影,你虔诚地追寻心中的清明,自己却活在勾栏瓦肆之中。这是你的致命伤。”
顾金吾无言以对。
他默默地看着傲然睥睨的江锁,表情透着难以置信的神色。
江锁向来不喜重刑,而是喜欢心理攻防战。
她看人太准,一眼能将人看个对穿,于无声处将人的灵魂击碎。
“你哥顾弭泽任职锦衣卫指挥使时,你不过是个江湖剑客,是个把酒对月的诗人。那时顾弭泽的光芒盖住了你,朝中只知顾弥泽,不知顾金吾。你写再好的诗,也抵不过那个当指挥使的哥哥。你只是家中最不起眼的顾家老二。”
江锁一针见血,继续说:“顾弭泽被祁溶所杀,是你的机会,也是你命中一劫。你彻夜不眠,辗转反侧,最终弃了诗,戒了酒,穿上了飞鱼服,挂上了绣春刀。”
他的声音又细又轻,吐出的每一字都能将顾金吾的防线击溃。
顾金吾呼吸急促,眼神里渐显崩溃。
金蛇惑心吐着信,直勾勾盯着他。
黑暗中,江锁仿佛与惑心化为一体。
“为了顾家门楣,为了盖住顾弭泽生前的光芒,你选择了站在他的位置上。于是,顾弭泽死的那一天,从前的顾金吾也跟着死了,成了个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的东西。你被欲望反噬,成为了从前自己最瞧不起的人。”
“你看不上念映柔出身勾栏,可是官场又何尝不是勾栏瓦肆?你又何尝不是戏子?人在局中,一颦一笑皆是学问,稍有不慎,脚下便是万丈深渊。你想要干净,自己却站在一地污秽里。”
江锁眸色深深,不着悲喜,只直勾勾地注视着顾金吾,如观蝼蚁。
牢狱寂静。
顾金吾喉眼发紧,盯着江锁的眼睛,却说不出话来。
眼前人如同冷厉的阎罗王,黑影压在他身上,如有千金之重。
最后一块遮羞布就这样被撕开了,不着痕迹,却血肉模糊。
少时的顾金吾潇洒旷达,放歌纵酒,青春作伴,身心清白,不知愁为何物。
“回不去了。都回不去了。”
顾金吾哈哈一笑,状似癫狂:“哈哈哈。我把自己弄丢了。”
江锁用极其平静的口吻说:“不。你就是你。你一直都在。在你心里。”
顾金吾最后的心理防线彻底垮塌,怔怔地看着江锁,颓唐地坐在一地干草堆中,口中喃喃:“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回得去!”
江锁目光骤然柔和起来:“你带我回去,回到五年前去。你告诉我,炽炼军拥兵自重,是你伪造的证据。对吗?”
那语气像是在引导一个迷路的小孩。
顾金吾像是被江锁抽筋扒皮一般,眼神游离地被牵着走,无望地回答:“不是我。是当今兵书尚书章象升,章昭仪的父亲。当年他不过代任兵部侍郎,因政绩平平而无从晋升。太安宫当时只让我带了句话过去,他顺杆就爬。祁烬被诬告拥兵自重,凭的不过是一张信纸。那笔记是祁都麒麟书阁的周员外周沉香所写。后来祁溶被告通倭,那也是周沉香的大作。”
江锁撑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点头道:“祁烬一倒,章象升就顶替了前兵部尚书程继烈的位置。三万烬风军尽葬红崖山。而你,杀了左丹青将军的全家。”
顾金吾呼吸加重,似是回到了五年前,全身控制不住地颤抖:“成者王,败者寇。我不杀他,太后便要杀我。”
“可他是我授业恩师,教我兵法,授我武功。”
江锁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你,怎么敢?”
黑影笼罩顾金吾全身。
他心中升起强烈的恐惧感,惊惧地仰头,失声喊道:“你究竟是谁!先太子倒台,姜氏一党悉数伏诛!左丹青怎么可能是你的授业恩师!你、你是鬼魂!来索命了!”
恐惧之感入侵喉咙,顾金吾喊破了音。
“不对。我不会索你性命。”
江锁温柔一笑:“我说过,我要保你不死。”
她的目光钉在顾金吾的脸上,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瓷瓶。
“咀漏脯以充饥,酣鸩酒以止渴。”
江锁走近顾金吾,体贴地问道:“止渴是什么味道?顾指挥使还没有机会尝过吧?”
顾金吾抱着残臂向后蹬腿:“你、你要干什么?!”
江锁缓缓扯动嘴唇:“我来救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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