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家诺大的宅子里,空落落的只剩下院子里的树影。人上了年纪,睡眠就变得少,常常想起以前的一些事情。杜正明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起来年轻时候的一些事情了。他这些年喝茶养鸟,注意养生,即使是笑里藏刀,也还是自认为是和气待人。杜正明年轻时是脾气暴躁的人。现在小一辈的人,都隐隐有些看不上杜家,觉得杜正明不过是个遛鸟喝茶的老头子,杜天祥又是个不怎么理事的,第三代的杜宇也是吊儿郎当,纯属是个败家的浪荡子。可是老一辈里面知道杜正明的人,还是认杜家这个老牌的家族的。毕竟能够亲手打下杜家这份基业,在几大家族里面迅速确立自己的地位,这样的男人,无论多少岁,都不能够小觑。可是不得不承认的是,杜正明老了,以他也无法计算的时间老去。他鬓角的白发再也没有心思用染发剂藏起来,干枯的皮肤也如枯老的树皮,唯一可以窥见这个男人当年叱咤风云的痕迹的,只有那双鹰一样的眼睛,尖锐、精明,仿佛是一块日久弥新的宝石,可以看透世界上很多的东西。
这些年,杭州几大家族很少能有机会再聚一聚。他年轻时候,那种过年几个家族小辈聚集在一起喝酒赌钱打牌的时光,再也没有回来了。现在的小辈,感情疏离,冷淡得可以谈的只有生意。仅有的几次,也还是某些场合正式的公司年会上,他远远站在那里,给她浅浅一笑,当做打了一个照面。她比三十年前,要丰满一些,照旧是一身剪裁得体的定制旗袍,手上戴着素净的一个镯子,一举一动都是生养在大家门户里面的女子。
遇见赵碧雯是三十年前。杜正明意气风发,联系了国外的黑帮势力,在国内做中转的生意,在几大家族里面是新崛起的势力里面最厉害的角色。他赌钱赌得厉害,在澳门赌场就没有输过,更不要说这只是几大家族聚在一起的小打小闹。有意无意,溜须拍马故意送钱者有,不甘心又技不如人者有,牌桌上赌的是钱,言谈举止间,来往的都是生意。杜正明正得意,一手拿着景德镇的茶器呷了一口水,一手拢着牌桌上的钱,眼睛无意间扫到聘聘婷婷有女孩子走进来。穿着得体合身的旗袍,身段被旗袍布料掐得恰到好处,皮肤是珍珠一样哑光洁净,水嫩嫩让人忍不住要摸一把。他停下来捞钱的手,目光被她完全吸引,眼神不由自主地跟着这个小姑娘游移。杜正明也算是“阅人无数”,甚至自己还有一个私生的儿子养在国外,这个快要四十岁的年纪,也算是见过风浪的。可看这小姑娘就这样聘聘婷婷走进来,对着牌桌上的人用吴侬软语娇嗔骂一通,还是忍不住地动心。
牌桌上坐的是赵家的大公子,不一会儿就输掉了赵家郊外某处房产,给妹妹打了电话过来送支票。人输了是会红眼睛的,明明知道会输,还是义无反顾地下赌注,想着终有一日会赢回来。其实会赢吗?只不过是越来越输。赵碧雯晓得这样的道理。赵家不是那种强势的厉害角色,它更多地是老牌家族那种温润优雅,靠着自己家里面的情面和老底子,在几个家族里面游刃有余地做着生意。到了赵碧雯这一辈,能够撑得住场面的就只有这么一个大哥。赵家的女孩子是不做生意的,家里面虽然也是娇生惯养,花钱似流水一般,可是涉及到家族里面的生意和钱,就一文都沾染不得。赵碧雯的祖父宠着她,虽然因为赵家的规矩不能让女孩子插手生意,可是里里外外给这个孙女的产业也不算少,整个算下来,倒小有几分产业的。赵碧雯的大哥输了的这个地方,本来是赵碧雯自己的一处私宅。自己家里面的房产,赵家大公子因为父亲祖父在上头压着,是不敢轻易拿到牌桌上去变卖的,唯一的能耐不过是拿着妹妹的嫁妆本钱,出来充一充自己的口袋。是以赵碧雯接到电话,赶来给哥哥送房产证和抵押支票的时候,是恨铁不成钢的。可是又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哥哥,言语之间难免就有了几分小女孩子的娇嗔。说起来,她从小被养在赵家的闺阁里,也不晓得哥哥输掉了多少。自己的那座宅子,她去看过一次,也不过是间无关紧要的别院,因此倒是念叨了两句,便也作罢,只是嘱咐哥哥看清楚些,莫要再往里面下注,又要输了,让家里面知道了,她也就隐瞒不了了。她光顾着教训哥哥,全然没注意牌桌上看着她呆掉了的杜正明。
杜正明的失态也只是一瞬之间的事情。他轻咳一声,大概也明白赵家大公子是怎么一回事,就笑:“早听说赵家小姐的私家宅院里,亭台楼阁好看的紧,才唐突地想要赢回来。如此看,倒是有点夺人所爱了。”杜正明在回国之前并不知道赵家还有这样的一个女儿,更不用说知道这样一个小姑娘有什么院子了。不过是信口胡诌,摆明了要放赵大公子一马,让他台面上不至于那么难看,也觉得这个小姑娘有意思地紧,调戏调戏也还不错。
“输了就是输了,我们赵家还不是牌桌上耍赖的人。”小姑娘口齿清楚伶俐,不紧不慢地回复,一本正经倒是有些像严肃的外交官。当时杜正明刚从国外回来,见的都是奔放风情的女子,这样干净、可爱到一本正经的小姑娘他还是头一次见。本来一座院子,也没什么要紧,这个牌桌上的赌注,比宅子大得多的他也见过,也赢过也输过。可是这样温柔礼貌,柔中带刚的小性子,还是让杜正明觉得眼前一亮。他接过小姑娘递上来的支票匣子。那是个标准姑娘的盒子。紫檀木上面镶嵌的是贝壳的牡丹花,木质的盒子,却没有那么笨重,轻轻巧巧的,开合处都是银子做的精巧机关。打开盒子,里面是轻飘飘的两张纸,一份是标注了款项的支票,一份是房产证书。
“盒子可真是,跟人一样的别致。”杜正明捏着两张纸随便放在牌桌上,手上不停地把玩这个紫檀的盒子。那个几大家族里面闻之丧胆的杜正明,那个走私军火,手上几条人命的男人,这样温柔有耐心地跟一个小姑娘讲话,让牌桌上的人都觉得不可思议。要知道,这位有“活阎王”之称的男人,赌钱不顺心了可是会随时掀牌桌的。
“你这人,倒是买椟还珠了。”赵碧雯瞥了他一眼,冷冷的,“ 无论如何,东西放在这里,您自己随意。”她颔首示意,又摸了摸哥哥的肩膀,让赵家那个大公子牌桌上悠着点。“买椟还珠……?”杜正明嘴里反复琢磨这么一个成语,家里面很早就送他出去念书,中国传统文化的东西,他倒是了解得不多。后来他才查了那个成语,讲的是有个买珠子的人,喜欢装珠子的盒子,就买下了盒子,把珠子还给了卖珠宝的人。可是,有的时候呢,醉翁之意不在酒,如果那个是赵碧雯,那么杜正明愿意做那个只买下盒子的傻瓜。
他很喜欢这个姑娘温柔文雅的脾性,就像他在广东喝到的一杯早茶,无由来让他浑身舒畅,一天都有着好的心情。后来他从旁人嘴里听说,原来赵家这个温温柔柔的大小姐,是叫赵碧雯。原来她是赵家家主最宠爱的孙女,有着跟哥哥势均力敌的私房。难怪赵家大公子输了牌局要找她过来救场。赵碧雯从小养在祖父身边,接受的是中国传统的文化,按照古代闺阁里面的大小姐的规矩一步步养成的。她人生的好看,又温柔有礼貌。追求者不在少数,可是小小年纪,又有着自己的主见,知道自己打算自己的未来。牌桌上一见,杜正明暗地里打听,赵碧雯也暗暗打听着他。是以,当新年时候,几个家族齐齐出面的时候,赵碧雯精心换了一套毛呢的裙子。料子是从英国空运过来的,请的是全杭州城最有名的裁剪师傅,做得既有西洋的风格,又不失中国传统的美感,很像民国时期从油画里走出来的金陵美女。赵碧雯在闺阁时候,就听小姐妹提起过这样一个人,从国外留学回来,满身戾气,在几个将要衰败的大家族里领起来一股崛起的风潮,把生意做得红红火火。那次给哥哥送东西,她其实是有几分知道杜正明在场的。她对自己的样貌也还算有信心,跟着日本的师傅学习过一段时间日本艺妓的魅惑之术,是以看到杜正明后,看到他的言行举动,才又下了功夫去吸引他的注意。不知为何,生性敏感的赵碧雯有着强烈的预感,她觉得跟这个男人在一起,未来会有很好的发展。即使这个男人不能带给她什么好处,结识一下,听一听建议也是很好的。
杜正明从来不吝啬花钱,尤其是女人。可是他从认识赵碧雯以来,从未给她买过什么贵重珠宝、宝马香车。他要么送一些院子里产的柑橘,要不就是国外学的,自己手工做的香皂之类的小物件。他不想用钱去脏了这样干净的一个女孩子。其实,他对她比任何一个人都要上心。
落花有意,流水有心。一来二往,赵家大小姐和杜正明关系渐渐熟络起来。她会做好一份点心带给杜正明,杜正明也会相应的在生意上帮持着赵家的生意。本来就是一场见色起意,可是杜正明却迟迟没有下手。后来赵碧雯不止一次地想:她给了杜正明无数次的机会,为什么他每一次都能够恰好的错过去了?
老宅子住得久了,屋子里面再干净,也总是有一种潮湿的气味。就像杜正明日渐衰退的人生,就像他对赵碧雯的心情。他这一辈子,最喜欢的人不过就是她,可是他却终究没有得到她。就像他看懂了她对他的无数暗示。一个纵横多年的情场老手,怎么可能看不懂一个小姑娘的心机。可是他没有像以前任何一次那样,顺水推舟。他脑海里始终记得那是个约莫午饭后的当口,一个穿着月白旗袍的小姑娘,聘聘婷婷走进来,眉眼间尽是惊心动魄的娇嗔。这是杜正明心头上的白月光。
来往的久了,自然就会有一些闲言碎语产生出来。赵家是那样的门户,女孩子都是养在深闺里面的,自然要清白名誉。虽然杜正明在商场上给了赵家或多或少的帮助,可是他并算不得是她最好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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