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从蟠龙山的东面升起,照在许家院子里。
顾小敏从池塘边走过,踏上石基路,她纤细的小身影在桂花树下闪过。几个擦肩而过的丫鬟与她打着招呼。
池塘的水碧青青的,波光潋滟,托举着荷花的荷叶像一只只小船在水里慢悠悠地游动;月亮桥旁边的翠竹站在风里,轻微地摇摆着腰肢,把池塘当成了梳妆镜;喜鹊落在高高的屋檐上,舒展着嘹亮的歌喉,讨好着许家院子里穿梭的身影;假山旁边的石榴树上,红油油的叶子和花缀满枝头,带果的花儿像一个个小葫芦。
小春儿一只手里端着果盘,果盘上有一摞葡萄,她的另一只手里抓着一撮葡萄往嘴里塞着,她一歪身子,撅着小嘴,把葡萄籽吐进路旁的花坛里,她站直身体看到了迎面而来的顾小敏。
“她的二姐是咱们许家三小姐的朋友……”公鸭嗓走在小春的身后,声音里带着惊羡:“听说,她二姐还是赵妈的儿媳妇,昨天俺与赵妈儿子打了一个照面,小伙子一表人才。”
小春儿没说话,她停下脚步,她脸上的伤疤随着她歪斜的嘴脸跳动,她用一只眼角盯着走近的顾小敏,嘴里讪笑着:“小敏妹妹,以后有什么好事不要忘了俺春姐,毕竟咱俩同岁,在俺心里一直把你当妹妹。”
小敏停下脚步点点头。
小春儿又往嘴里塞了一颗葡萄,葡萄太甜,齁着她了,她弯下腰咳嗽了几声,少顷,她用一只小拳头“砰砰砰”敲打着她的前胸。
顾小敏继续往前走着,她的右手揣在上衣口袋里,口袋里放着一个树枝做的小弹弓。她的眼睛弯着,嘴咧着,翻来覆去地摸一下它的柄,再摸一下它上面的皮筋。这是她二姐夏蝉离开许家时送给她的,二姐说这个弹弓跟着她五六年了,是她身上最稀罕的一件物件,留给妹妹做个纪念。
二姐说她有时间再来看小敏,让小敏好好照顾自己,还说她去找大姐,找到大姐也带来许家~想到这儿,顾小敏情不自禁地笑了,她“咯咯咯”的笑声飘到了小春儿和公鸭嗓的耳边,小春儿怒着嘴角,眼里闪着嫉妒的光。
风拽着一点点阳光窜进了舅老爷的屋子。
舅老爷的屋门敞着,窗户也敞着,屋里一切都是明亮的。
吃罢早饭舅老爷睡了一个回笼觉,醒来半天了,他睁着细细眉眼瞅着房梁半天没说话。许连盛与金珠儿去了沧州许金府,今早上天不亮就走了,路上到处都是鬼子的关卡,他怎么能不担心?
顾小敏手里端着一壶茶,衣兜里鼓鼓囊囊装着两个苹果,走进了屋子,舅老爷也没有转一下眼珠子。
顾小敏把两个苹果从衣兜里掏出来放在桌子上,轻轻说:“这是火房的廖师傅给您的,他说是他家里来人带来的,让您尝尝鲜。”
“他有心了,还想着俺……”舅老爷嘴里的话在嗓子眼里,有气无力。
这时,赵妈的脚步从前院往舅老爷屋子而来,阳光拖着她略长的背形,从长廊穿过。今儿,她换了一套新衣服,这是去年许老太太给她的一套衣服,平日里她没舍得穿。整齐与雅致需要打扮,五十来岁的年纪,这么一捯饬年轻了不少。
她后脑勺上圆形发髻梳的干净利索,插着银制簪子,梅花穗头随着她的脚步上下颠簸,两个燕尾拖压在她的高衣领的后面,鬓角像刀子切得那样整齐,看着清爽;她上身是一件青蓝色方角长褂,大襟和衣领上扣着一粒花生米大小的纽扣,这枚纽扣是银包玉;下身是缎面黑色绣花长裙,身材虽不苗条,却显得聘聘婷婷;脸上抹了一层薄薄的脂粉,色泽红润,像是喝了点酒似的,眼梢和脸颊上挂着浅粉色。
称心与欢悦从昨天就挂在赵妈的脸上,给人喜相的感觉。
赵妈一撩裙摆踏进了屋门槛,直接走到了舅老爷床边上。
“你不是来看我这个老不死的吧?”舅老爷从高高的枕头上抬起头,嘴里不阴不阳。
“是,舅老爷您醒了,不再眯口了?或者喝口茶,再吸一袋烟……老太太让俺给丫头送月钱,这一晃啊,又一个月了,顺便俺来瞭丫头一眼,这丫头与俺有缘,以后您冲俺的面子把脾气收敛一些。今天外面很忙,没时间跟您老多聊,俺有几句心里话与小丫头交代一下。”
”没俺的事儿,您就当俺是空气不存在,您赵妈随边说。俺不可能出去,懒得动。”舅老爷锁锁肩膀,把他细瘦的身体转向窗口,他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院里那几棵杏树。
赵妈转身走近一旁的顾小敏,把手里两块大洋递到顾小敏的眼前,说:“丫头,咱们要记许家的好,许家就是咱们的亲人,有事儿别掖在心里,跟俺说也可以,跟舅老爷说也可以,今儿俺只搁下这句话,前院还忙,就不在这儿耽误时间了,俺走了。”
走到门口,赵妈停下脚步,扭着脖子向床上躺着的舅老爷斜楞了一眼,抿了抿嘴角。
看着赵妈匆匆离开了屋子。舅老爷从床上坐了起来,他一伸手抓起桌子上的长烟杆,小敏急忙走过去,抓起桌边上的洋火。舅老爷晃晃他松垮垮的下巴颏,嘴里长吁短叹,说:“今天不抽了,丫头,你出去吧,让俺一个人静静。”
顾小敏没有动,她咬咬唇角,有话要说的样子。
“怎么?小丫头有事吗?”
顾小敏垂着头,眼睛盯着脚上的鞋子,嘴里试探着问:“舅老爷,俺想去街上转转,买点针头线脑……可以吗?”
“你们这一些小丫头都一个德行,有了钱不是买布头就是买礼物……去吧,去吧!”舅老爷抬起胳膊向屋门口摆摆手。
顾小敏弓着腰退到屋门口,转身就要离去。
“丫头,注意安全!”身后传来舅老爷不放心的嘱咐。
沙河街冷冷清清。热风拽着一些灰尘与树叶在街角荡漾,落在行人的脚下,落在墙角旮旯里。
阴暗潮湿的角落里躺着几个蓬头垢面的乞丐,他们用胳膊肘支撑着地面,大敞开着胸膛,露出一身脏兮兮的肌肤。一会儿,眯着眼角瞭着半空,一只手挠着前胸,挠出一溜溜黑色的泥;一会儿,从肩膀上瞥斜着嘴角,紧紧盯着从旁边走过的行人;一会儿嘴里叨唠着:那个大烟鬼能来吗?另一个用鼻音回答:每个月尾他准时在这儿出现。
一品点心铺子门前没有人,只有一个货架子,货架上摆着几样点心。
一身黄色警服的刘奇背着手在街上迈着四方步,他手里抓着一根警棍。他的脚步不紧不慢地、晃悠悠停在了一品点心铺子门前。张妈从旁边的火烧铺子里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没搭话。
刘奇一下怒起了脸,沙河街上还没有哪个人见了他不主动打招呼的?要想在沙河街上树立威望,必须让这一些贱民害怕他,想到这儿,他举起了手里的警棍在火烧筐上“咵咵”敲了两下,瞬间摆得整整齐齐的火烧东歪西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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