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里没有几家住户,有钱人都搬去了镇子前面,搬不走的只能留下来。有的勤快点的还知道在青峰寺山脚下抢占几分地,锄锄草,捡捡石块,种点青菜或者地瓜之类的,有这点东西也不至于去街上讨饭吃。
小白瓜家有三间土屋,一个院子,两边有两户邻居,邻居家的墙也就是小白瓜家的墙;墙是黄土合着干草一层层糊上去的,因为年久失修,有的地方已经墙皮脱落,露出里面几块摞着的石块;院子里没有一棵树,只有一口井靠在东墙根下,井沿四周摆了一圈破砖头,砖头下面都是水,踩在上面“噗嗤噗嗤”
四处溅;院门是篱笆门,几块破木板、几根麻绳捆绑起一扇门,防君子不防小人。
小白瓜母子刚来青峰镇时住在寺庙里,寺庙里不让外人常住,是寺庙老主持可怜他们母子不容易,给了他们一块大洋,白太太就用这块大洋买下了山脚下这处小院。
早上上班前,小敏把小九儿和小白瓜送到林家,有林太太照看。晚上下班,她再把两个孩子接回白家。
上个月绣舞子给了小敏十斤大米,小敏给了林家五斤,给了苗家五斤,她一斤也没留。她知道小九儿和小白瓜跟着林家吃饭,这五斤米只是杯水车薪,她没有办法,只能这样去分配。
今天下了班,小敏刚走到林家门口,曲伯从苗家面馆里钻了出来,他迎着小敏走过来,他一边扭头往面馆里张望着,一边压低声音说:“丫头,那个少奶奶找你,不要多说话,她说什么你听着。”曲伯也不喜欢孙香香。
从孙香香第一天踏进苗家门,他就看着她不顺眼,她那双皮笑肉不笑的眼睛里藏着刀子,那把刀子随时随地都能杀人。
尤其看着薛婆子在苗家出出进进怏怏不乐,没有一点笑模样,曲伯知道薛婆子一定受了委屈。伺候苗太太时,无论多忙,薛婆子脸上挂着欢喜,走到他眼前准会聊侃几句:曲大哥,您活着滋润,每天在这间屋里转悠,没事了可以去门口看看光景,与邻居聊聊天,挺好的。
此时薛婶就站在面馆里,她满脸畏怯,还有害怕,不知她怕什么,他真想问问,发生了什么?没等他开口,薛婆子像躲瘟神一样走掉了。
小敏跟着薛婶小心翼翼踏进了苗简已两口子的屋子,这是她第一次与孙香香单独相处,她有点发憷。自从她知道苗简已是谁后,她知道她错了,她不应该应允苗太太的话,苗简已不是小孩,是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他有一个媳妇,一个妩媚多姿的女人,他们这么大岁数不需要别人照顾。
“薛婶,你下去吧,去烧锅热水,待会俺去洗洗,这乡下太脏,风一吹,尘土飞扬,都粘到身上了。”孙香香目中无人自话自说,她的眼睛穿过小敏低垂着的头顶,落在门口薛婶的脸上,挥挥手说:“去吧,这儿没你的事了。”
“是,少奶奶。”薛婶退着小脚准备离去,退到门槛她又站住了脚步,她不放心小敏,她试探着小声嘱咐:“丫头,好好听少奶奶的话,不要犟嘴。”
孙香香抬起脚上皮鞋狠狠在地上跺了一脚,向薛婶怒目切齿吼着:“薛婶,你没听见俺说话吗?这儿哪有你多话的权利,还不快下去?”
“是,是。”薛婶战战兢兢转身迈出了门槛。
“丫头。”孙香香嘴里冷冰冰喊出两个字。
“是,少奶奶,丫头听着呢。”小敏站正身体,弓下腰,一双小手抓着膝盖上面,唯唯诺诺的样子。
孙香香扭扭屁股,把身子靠在炕沿上,冷笑了一声。孙香香这个女人性格是妄自尊大,权欲很强,她这一辈子都想出人头地,机不逢时,让她差点做了妓女,如今她想做苗家之主,让苗家的人都怕她,都听她的,这点小权利她必须要攥住。
“你这么小还有脾气,多次找你来,你都不来,是不是把苗家的恩情忘了?”
小敏摇摇下巴颏,“俺不会忘的,俺白天没时间,请少奶奶原谅。”
“你的小嘴还很会说嘛?怎么听着都是狡辩,如果没有我们苗家,你和你弟弟不会有今天,是不是?”孙香香挺着高高的胸脯擦过小敏的身体。
小敏赶紧挪挪身体,给她让出一条路。
孙香香的脚步停在小敏的身后,她把脖子从前往后扭着,眼珠子恶狠狠盯着小敏的后背,嘴里严厉地吼着:“是不是?”
小敏感觉有一股冷气从后脑勺蹿到脖颈里,她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颤。孙香香身上还有一股刺鼻子的香气,那股香气里掺杂着腥臭味,闻着有点恶心。
“是。”
“丫头,我这个人说话不喜欢转弯抹角,苗家境况你也看到了,天冷了,需要木柴,需要煤,需要粮食,一句话,需要钱,你挣的钱是不是应该交给苗家?这可是我婆婆临了拜托你的事情,你做到了多少?你不仅离开了苗家,还只给苗家五斤米,另外五斤米你给谁了?”孙香香明知故问。
小敏想说她离开苗家是苗先生让她离开的,她没说,她知道苗先生也是为她好,她只能沉默。
“哼,你不说,我说,我婆婆意思就是让你把苗家的恩情记到心里去,不要忘本负义。”
小敏怯弱地说:“俺不会忘本,但,大米不可能都给……都给咱们苗家,因为俺弟弟还要吃饭。
“大米不给,你的工钱呢?每个月七块钱去哪儿了?你需要钱做什么?为什么不交给苗家?”
“钱给弟弟买奶粉了。”
“对了,你弟弟可以放在苗家,不用放别人家,那么,每个月的大米就可以都留给咱们自己家,苗家是你的家呀,你可不能胳膊肘往外拐,你弟弟让我看着,我怎么说都是你的……”孙香香想说是你嫂子,她吞吐半天没说出口,她更喜欢听丫头喊她少奶奶。
“……”小敏沉默。
小敏离开苗家时,想去见见苗先生,薛婶说苗先生和少爷出去了,没在家。
抬起头看看天色快黑了,她匆匆离开了苗家,直接去了林家。林伯母说:“小白瓜中午就出去了,没有回来。也许那个孩子自己跑回家了。”
一旁的林伯问小敏:“丫头,孙香香那个女人找你有什么事?”
小敏不想把孙香香说的话告诉第二个人,她已经感觉到了大家对苗家的态度随着苗太太过世而发生变化,她希望大家依旧维护苗家,依旧尊重苗先生,苗先生太孤独,他需要朋友。
回到白家,小白瓜没在家,推开栅栏门,走近屋门口,两扇屋门下与门槛之间挂着一把冰冷冷的锁。小敏心里慌了,这个小家伙去哪儿了?
小敏背着小九儿又回到了街上,她漫无目的地走着。
街上人已经很少,冷冷清清的;多数铺子上了门板,苗家面馆门口乌黑乌黑的,风拍打着两扇门,发出瘆人的声音;林家理发铺子里的灯还亮着,那点光从铺板之间缝隙钻出来,落在角落里,像几颗散落的星星;街灯下,停着几辆人力车,车夫坐在车把上,把头埋在胳膊弯里似睡非睡;起风了,风卷着街角的树叶,一会荡在半空,一会儿飘到眼前。
前面的酒馆还亮着灯,小敏走了过去,她的小瘦身体靠在门框一侧,眼睛投进店里,屋里几个醉鬼在吆五喝六。苗简已的身影斜歪在凳子上,惨淡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眯着眼,手摸索着桌子上、盘子里几粒花生米,嘴里嚼着醉话:“再来一壶酒,俺没醉,没醉,俺有钱,俺的女人有钱。”
旁边酒桌上的人向苗简已指手画脚,有个大胆的醉鬼晃悠悠站起身体,绕到苗简已背后,用手掌拍着他的肩膀,嘴里嘲笑着:“你女人有钱,她的钱哪儿来的?养男人……你一个小白脸,吃软饭,硬饭硌牙是吗?听说你是苗家少爷,你怎么不随你爹呀,他可是远近有名的好人……”
小敏不想再听下去,她悄悄退着脚步离开了酒馆。
天完全黑了,小白瓜去哪儿了?是不是小白瓜知道了他母亲跳了弥河的事情,他去弥河边找他母亲了?可怜的小白瓜,大家都不愿意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你,是怕你难过,大家都希望你好好长大……当林伯把小白瓜母亲的事情告诉小敏时,小敏哭了,她可怜刚刚六岁的小白瓜变成了孤儿,她暗暗发誓,要把小白瓜当弟弟一样照顾。
“姐姐……”远处传来了小白瓜的声音。
小敏惊喜地抬起头,顺着声音看过去,小白瓜怀里抱着一个小包袱由北而来,他的鼻尖上冒着细细的汗珠子,在街灯下闪闪发光;他大口喘着粗气,嘴角上扬,笑得很开心。
“你去哪儿了?林伯母说你晌午就出去了,你去哪儿了?快说,臭小子。”
“俺找了一份工作……”
“工作?!”小敏打断了小白瓜的话,焦急地问:“快说,什么工作?”
“俺去日本街(平安街)那家妓院,给她们倒水送茶,那个老妈妈给俺剩饭吃,她说可以把剩饭带回家,以后,以后姐姐也有饭吃了。”
听了小白瓜的话,小敏脸上滑落两行泪,可怜的小白瓜心里还惦记着她,还给她带回了剩饭。
“姐姐不要,不要小白瓜去上工,你太小,姐姐会养活你们,姐姐是大人。”
“她还说每个月给三个铜板,俺要赚钱,有一天俺长大了娶姐姐做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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