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婶和苗简已的七七烧完了,苗先生被鬼子放了出来,他每天不说一句话,常常流泪,偶尔从他嘴里发出一声:“鬼子怎么不杀了俺?让俺去死,到那边我们一家四口就能团聚。”
林伯和小白瓜住进了苗家,小敏和小九儿依然住在林家。
有时间林伯陪着苗先生喝茶聊天。
两个人虽然出身不同,文化程度也不同,两个人很早就有了深厚友谊,开始林伯尊重苗先生是教书先生,有知识,有涵养,从他舍己为人这件事他又敬佩他是一条汉子;苗先生欣赏林伯的淳朴厚道,两个儿子更是英雄好汉,抛下一家老少参加抗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种精神很可贵。
两个人有一个共同思想意识,消灭日本鬼子,把倭寇赶出中国。
在林伯的开导下,苗先生有了希望,他要活着看着鬼子滚出中国。
下工之前,绣舞子给每个绣工分了一块蛋糕,一块被油纸包裹着的蛋糕,上面几个英文字母,小敏不认识,只认识上面的四个字“生日快乐”。绣舞子告诉大家说,今儿是她女儿的生日,让大家沾沾喜气。
绣舞子的话让小敏想起了她的生日,不知不觉之间她离开家已经两年了多了,这两年她从没有过过一次生日。
小敏怀里抱着绣舞子给的七斤混合面,提着一块蛋糕,走在回家的路上,她要把蛋糕拿回家让大家都尝尝新鲜。
风撩着她一根长辫子,撩着地面上的雪,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平日里热闹的街道冷清了许多,行人揣着手,垂着头,脚步匆匆;买糖葫芦的,肩上扛着一个稻草人,稻草人上插着几串糖葫芦,嘴里吆喝着,脚步急冲冲,看着不像做买卖的,倒像是身后有鬼子在追命,大脚步迈得忒快;几个孩子拽着大人的手站在巷子里,瞪着一双双大眼睛,嚼着馋涎,大人翻翻口袋,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狮子桥旁边有一个卖烤红薯的,炉子旁边围着几个乞丐,他们缩着肩膀,跺着脚丫子,把手捂在煤炉子上,看着香喷喷的、黄卡卡的食物,他们的眼睛都直了。
看着烤红薯的,小敏想起了坊子矿区,想起了爹娘,每年她过生日,娘总会想办法做一碗长寿面,面条上放着一撮海带丝,还有两个荷包蛋;在前一天,爹总会想办法找到一户人家杀猪,别人即使说年根再杀,他也会找出理由说年根太忙,怕忙不过来,让他们提前杀猪。杀完猪,主家问要钱还是要猪肉,爹笑着说:“麻烦主家了,要一个猪心,四个猪蹄。”
做好了这一些吃的,娘总会把猪心和猪蹄放在供桌上摆放半个小时,先让仙人尝尝,让仙人保佑孩子一切如意,四季平安,多张心眼。
那个时候小敏特别想过生日,不仅有好吃的,还有好玩的,那天爹不会骂人,也不会打人。但,那天爹总会喝醉,跑到院子里“哇哇哇”吐半天,吐完了站半天,眼睛盯着黑乎乎的天,嘴里念叨着大姐和二姐的名字。不知他想什么?还是后悔把两个姐姐送了人?
娘也会偷偷抽噎,她心里难受,这么多年一次没有给她们单独过过生日,其实,每逢大姐二姐生日那天,娘最少也要和一块面,擀一碗面条,这碗面条分成三份,每人碗里放一筷子,小敏总会问,今天谁的生日?娘也不说话,爹也不回答,这是他们两口子最融洽的一天。
吃完了面,娘亲把小敏的头发梳成两根长辫子,再卷起来,变成两根犀牛角,在发尾扎上两根红头绳。爹也会换上干净的衣服,上衣和裤子虽然都有几个补丁,却没有一点煤灰,后腰上别着他的杀猪刀,鼓鼓囊囊;一只手里攥着一根长棍子,坊子地面坑坑洼洼,天是黑的,雪也是黑色的,雪下面藏着一口口废弃的煤井,怕不小心滑溜下去,必须加一条木棍探路;另一只手里牵着小敏,出去逛长街。
长街也就是靠着红房子和火车道的一个小小市场,没有多少东西卖,何况又是冬天,那个时候,长街就是坊子矿区最繁华的地方,有几家铺子,是日本人开的铺子,日本鬼子虽然杀人不眨眼,他们见了客人都很有礼貌,深深鞠躬是他们的礼节,他们卖的东西大多是他们日本人的东西,玩偶与寿司,还有衣服,爹一般不买日本人的东西,不是因为贵贱的问题,只因为和日本人有仇。
最显眼的是大烟馆,大烟馆门前有垂死挣扎的大烟鬼,他们的身体被大雪埋了一半,露出双手扒拉着厚厚的黑雪,好不容易爬到烟馆门口,站在烟馆门口的日本浪人就会飞起一脚,把烟鬼踢出很远,他们再也爬不起来了,就会躺在雪地里不死不活地殃气,命若悬丝。爹会上前把他们拉到墙根下,生怕运媒卡车碾着他们。
火车道边上还有磨刀的,磨刀师傅腰里系着摞着厚厚补丁的围裙,头上带着油乎乎的、破烂不堪的挂耳棉毛,两边的护耳像鸭子的尾巴,露着黑乎乎的棉絮子,肩上抗着一个长凳子,一边往前走,嘴里一边大声吆喝:“磨剪子嘞,戗菜刀”,长音拖出二里路。两只护耳随着冷风上下忽闪,嘴里的哈气在帽檐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碴子,随着热乎乎的哈气滴落一点点水珠。
火车道岔路口还有卖烤地瓜的,汽油桶做的烤炉很暖和,火苗窜出很高。坊子地面都是煤渣,不用花钱买煤,只要扛着烧烤炉和生地瓜来就行,火不旺,只要弯下腰,先用手掌扫开黑雪,就能看到煤渣,顺手呼啦一下,就够烧一会儿的。
这个时候爹总会低头看着小敏,“三丫头,吃吗?想吃就痛快点,爹买给你。”
小敏早就闻到了甜甜的烤地瓜味道,她伸出小舌头舔了舔嘴唇,使劲点点头。
爹就会掏出一个铜板,递到那个烤地瓜师傅面前,高声说:“师傅,买两个。”
“喔,是虎皮呀,是老熟人,一个铜板给您两个大的,一个小的,小的是送您的,您拿好了。”
“多谢老板照顾。”爹脸上洋溢着喜庆,别人还给他面子,他骄傲。他把一个小的递到小敏的手里,小敏攥着热乎乎的地瓜,心里美滋滋的,很快这份喜悦被前面“吱扭吱扭”滑竿摧毁。
一个滑竿停在马路牙子上,张喜篷远远就看到了顾庆坤爷俩,他故意瞪着一双小眼珠子,盯着顾庆坤,一会儿,他黄啦啦的眼珠子落在烤红薯上。
“吆,张爷,您也逛长街。”顾庆坤踉踉跄跄上前打招呼。
“虎皮呀,买的什么?”张喜篷一面用手指头剔着牙,一面斜着身子,白楞着顾庆坤的手,明知故问。
“嗨,张爷呀,俺出来磨磨刀,年根下杀猪的人家多……俺刚给孩子买了几个烤地瓜,您尝尝鲜,刚烤熟的,这地瓜没有一星点冻伤,很甜。”顾庆坤把两个地瓜送到张喜篷眼前。
张喜篷向他旁边的打手挤挤眼角。
一个打手明白张喜篷的意思,从滑竿一侧跑过来,跑得有点急差点摔倒,顾庆坤拉着小敏让开一条路,同时把两个烤地瓜递过去。
小敏狠狠瞪着眼前的五个人,她的小嘴撅着……听说张喜篷死了,坏人死了,真是解恨。
又听说许家孙少爷许连瑜接管了张喜篷的工作,希望他不要像张喜篷那样凶残。
风依旧刮着,把雪刮在窗玻璃上,灰蒙蒙一片;刮在了树梢,银装素裹;雪落在屋顶,白皑皑的,只有烟囱里冒着炊烟,融化一点点雪水,变成了冰凌挂在屋檐下;慢慢升高,变成了一卷卷云,在天空飞翔。
眼前脚下的雪被车轱辘压出几道辙,纵横交错;天没有那么黑,一切都是白的,没有阳光都那么亮,亮得悦目,比坊子的雪白多了,看着像是咸盐;一堆堆雪,被脚步踩得那么零乱,闪着光,好像刀刃在煤油灯下闪烁。
小敏的脚步走到了庞家裁缝铺子门前,庞家的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男人,是庞新云。
“您好!”小敏怀里抱着包袱向庞新云深深鞠躬,就是这个男人陪着她去找绣舞子救出了苗先生,小敏给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两个字:好人。
“敏丫头进来吧,我有一样东西送给你,本想上个月送给你,只因为发生了这么多事,忘记了。
小敏脚步忐忑,不知谁让庞老板送她什么东西?她在青峰镇没有朋友呀。
“不是俺送给你的,是一个客户让俺给你的。”庞新云看着矜持的小敏又重复了一遍。
小敏第一次踏进庞家裁缝铺子,这个铺子不大,放着两台缝纫机,一台锁边机,还有一个煤炉子,整个屋子热乎乎的;一块长布帘隔开两个房间,布帘后面有一个躲躲闪闪的人影,看着布帘下露出一双女人脚,可以断定是一个女人;里间通着一个小院子,风忽闪着布帘上下飘摇,院子里传来两个孩子的笑声。
庞新云拉开一台缝纫机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小包裹,递到小敏的手里,小敏把怀里包袱夹在腋下,伸出双手接过来,她心脏颤抖了一下,慢慢打开包裹,里面放着一把弹弓,这是二姐给她的那个弹弓吗?不像。是巴爷在城隍庙为她做的,“巴爷……”小敏的眼泪夺眶而出,这是巴爷送给她的弹弓,他下山时忘了带走……心酸的泪水止不住,巴爷,您在哪儿?
“丫头,莫哭莫哭,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巴爷还活着,活着,那天他把这弹弓留下来时说,‘今儿是丫头的生日’……”
“真的?!巴爷还记得丫头的生日……”小敏瞪大了眼睛,眼泪大颗大颗滚落。巴爷还活着,这是一个多么好的消息呀,比吃饱饭更高兴,小九儿不是孤儿,他还有爹。
庞新云点点头,压低声音说:“真的,孙香香就是他杀……他现在不敢露脸,那天几个伪军记得他的模样,朴大郎找人画了巴爷的头像,鬼子到处找他呢。不要告诉任何人。”庞新云嘱咐道:“他准备去蟠龙山,丫头,你能不能跑一趟郭家庄,把他送过去。”
“能。”小敏想也没想回答,“俺能。”
“你明天去绣舞子那儿请假,说回八里庄看望父亲大人,快过年了,准备给父亲买点东西送过去,她会给你开一张通行证。”
“好,好。”
“谁来了?”内屋的女人掀开门帘从里面走了出来。这个女人三十多岁,模样不丑也不俊,脸上挂着一层多虑,眉头紧蹙,声音温柔。她一只手里拎着一方手帕,看到这方手帕吓了小敏一条,这方洁白的手帕上绣着三朵蒲公英花束,非常精致,这不是绣舞子的手帕吗?小敏把眼睛从这个女人手上移开,深深鞠躬,“您好。”
“真俊的小嫚,你就是那个……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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