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敏听到了女孩嘴里的话,她对日语很熟悉,虽然不知道说的什么意思,那口型与表情她太熟悉了,绣舞子经常说这句话。
小敏的手紧张地攥了攥,霸王墓里有日本人,这件事不知道巴爷他们知道不知道?
这时,巴爷的脚步慢慢靠近了老屋,天色接近了午后,风比先前小了好多,雪也停了,堆积在墙头上的雪结了一层冰碴,给阴霾的天气增添了一点明亮。微风轻轻摇曳着前方两扇篱笆门,发出“吱呀吱呀”声,篱笆门旁边站着一个女孩,女孩低着头,用衣袖扫着头发上的雪,脚步随着动作往后退着,转身准备离开,正好与巴爷打了一个照面,慌乱垂下眼神,身子退到院墙旁边,给巴爷让出一条路。
巴爷脚步停顿了一下,凭他的感觉,眼前的女孩就是大家说的那对日本父女中的“女儿”,她怎么在这儿?
巴爷皱皱眉头,没有说话,径直走到篱笆门跟前,推开两扇门走进了院子,他的大脚步不紧不慢靠近了屋门槛,假装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身后,那个女孩还站在原地。巴爷故意向屋里撩了一嗓子:“丫头,在吗?”
走进屋子,巴爷把霸王墓要发生的事情简单与小敏说了一下,
“丫头,咱们只能明天上路了,俺不能丢下霸王墓的兄弟自己走,本想让别人送你们,俺心里不放心。”
看着巴爷左右为难的表情,小敏知道孰轻孰重,知道巴爷仗义,她也不想看着眼前的戚家人遭难。
“俺等着巴爷打跑了鬼子一起走。”小敏心里这么想的,也是这么说的。
“好丫头,你们要好好保护自己,小心霸王墓里的日本人,那个女孩和她的‘父亲’是日本的奸细……要提防他们。”
小敏也把她心里的怀疑告诉了巴爷,巴爷点点头,他知道丫头聪明伶俐,一定会照顾好她自己和小九儿。
老太太听到巴爷的声音从炕上爬了下来,踢蹬上鞋子,走出了内屋。巴爷上前给老人见礼,他知道眼前的老人就是戚老大的母亲,老人不容易,老伴被清政府砍了脑袋,两个儿子被清政府追杀,她跟着儿子来到了山东威县地界,每天担惊受怕,没有过一天舒心的日子。
“您快屋里坐,俺给您烧点水砌壶茶。”老太太说着准备去拿水壶。
“老人家,俺不渴,您不要忙活了,明天俺带您一起走,去八里庄见您的小儿子。今夜俺这两个孩就住在您这儿,叨扰您清净了。”
老太太急忙摆手说:“哪里呀,俺不喜欢冷冷清清,喜欢热闹,中午儿媳妇把两个孩子送过来,俺这心呀高兴,听说你们去八里庄,俺这心里更高兴,唉,俺三年多没见到俺二小子了……俺给他纳的鞋垫子放包袱里啦,俺把路上要穿的棉袄都找出来了。”
戚老大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屋门口,听着他娘嘴里的絮叨,他心里也很难过。
巴爷用大手呼啦一下脸,把眼眶里的泪水握在拳头里,把身体往门口挪了挪,给戚老大让出一条路,低声说:“你们娘俩好好聊聊吧,俺替您去山坡上转转,看看老三布署的怎么样。”
看着儿子出现在面前,老人心里一哆嗦,她知道儿子又要去打仗了,每次出去打仗他都要先来看看她。老人蹉跎着小脚走近儿子,踮起脚尖,伸出瘦骨嶙嶙的手摸着儿子的脸。
戚老大把双手放在膝盖上,半蹲着身体,让母亲的手够着他的脸。借着墙上的煤油灯的亮,母亲仔细端详着这张胡子拉碴的脸,年轻时候街坊邻居都夸缵说:您家老大真英俊,男人要想俏一脸胡。岁月不饶人,在这张气宇轩昂的脸上刻上了一道道褶皱,深深浅浅布满眼角四周,一双剑眉下,明眸之中透着刚毅。
“去吧,娘不会让你分心,一定好好的回来。”
“娘,对不起,让您老人家跟着儿子吃苦,打完这一仗,俺带着娘离开霸王墓去青峰山,那儿山清水秀……”
“好,娘等着,等着俺儿子带俺离开这儿。儿子啊,去吧,不要担心娘,你又不是第一次出去打鬼子……”老太太从皱巴巴的嘴角挤出一丝轻松的笑容,儿子每次出去打鬼子,都过来与她唠唠嗑,儿子是怕他回不来,她心里明白,她不想给儿子负担,“娘等你,等你们都平安回来。”
“娘,这次打仗在家门口,俺把兄弟们都安排到前面阵地上去了……娘,您注意安全,听到枪炮声您别害怕……”戚老大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在他母亲身边像个小孩子,泪眼婆娑。
“娘听不见,听不见,你不要挂挂着俺,俺就待在屋里,哪儿也不去,等着你们回来。”
小敏咬了咬嘴唇,眼泪从她的脸颊上滑落,落进了嘴里,咸咸的,她猛然想起了巴爷,她奔向屋门口,眺望着巴爷远去的背影,他身上的破长袍随着他铿锵有力的脚步飘荡,灰色的棉絮钻出了一个个碎补丁,在半空飞着,慢慢落进了雪里,小敏真想喊住巴爷,给他老人家缝缝棉袍上的破洞。
拂晓时候,鬼子开始攻打霸王墓,枪声擦亮了黑夜,还有黑夜的雪。
鬼油毛带领着他的兄弟从老屋前的路上跑过,他们手里拿着枪和刀,一串串火急火燎的脚步踏在结冰、坚硬的地面上,“咔咔咔”响。
手榴弹的爆炸声震得老屋“哗哗哗”往下掉泥块,震得煤油灯左右摇晃,一会儿火苗窜的老高,一会儿就要灭了似的,屋里忽明忽暗。
老太太把双手抱在胸前,在屋里地上焦急地跺着脚,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灯光把她清癯的身影一会映在墙上,一会拖在炕沿上,她嘴里祷告着:“打仗了,打仗了,老天爷呀,保佑我的儿子和他的兄弟们平安回来……”
小敏紧紧抱着九儿,虽然巴爷已经与她说了霸王山突发紧急情况,鬼子时刻准备围攻霸王墓,她心里有所准备,只是没想到鬼子会来的这么快。
突然,烦躁的老太太撩开门帘窜到了正间屋,摸索着锅台,弯腰抓起一块木棍攥在手里,冲到屋门口,打开了屋门,随着两扇屋门的打开,从外面窜进一阵冷风,煤油灯的火苗颤抖了一下灭了,一切都黑了。
小敏想喊住老人,她嘴里吐不出一个字,一种从没有过的害怕袭击了她的小心脏,抱着小九儿的双手变得无力,她把双手的手指头勾在一起,紧紧揽着小九儿的腰。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听到枪炮声,那么激烈,那么响亮,似乎看到巴爷破烂不堪的长袍上溅满了血水,他老人家手里挥舞着大刀,狠狠劈向鬼子,鬼子和伪军乌泱泱而来,他们手里举着明晃晃的刺刀……
这时,从院门口走进一个年轻的身影,借着朦胧的夜色,老人认出来人是她的孙子,她往前疾走一步准备迈过屋门槛,她的脚没有抬起来,被门槛挡住了,她的身体前扑。
戚世军眼疾手快,连忙扶住老人,“奶奶,您慢点。”
老人猛地抓住孙儿的胳膊,着急慌忙地问:“世军,你爹呢?”
“奶奶,俺爹和俺娘在前面……俺爹说让您带着妹妹弟弟待在屋里,不要出去。”
“不,俺儿子在前面,他不怕死,俺老太婆更不怕死,世军呀你带着丫头和她弟弟去屋里,俺出去看看……俺听到了鬼子的嗥叫声,听到了爆炸声……世军,奶奶老了,不怕死,把你的枪给奶奶……”老人说着把手里的木棍扔在了院子里。
“奶奶,您快进屋里去,俺爹和俺娘交给俺的任务就是保护你们。”
山下,手榴弹爆炸声像爆米花机“轰隆轰隆”直响,间或传来一阵阵厮杀声,还有鬼子声嘶力竭的咆哮。小九儿突然哭了,他闭着眼睛,咧着小嘴巴哇哇大哭,那么伤心,那么无助,那么凄凉,听着小九儿的哭声,小敏惊恐万分,她仿佛看到巴爷满身是血,踉踉跄跄向他们奔来,张开血淋淋的大手准备抱小九儿……“巴爷受伤了,俺要去找巴爷。”
戚世军看看他的奶奶,老人步履维艰,脾气焦躁;屋里,怀里抱着婴儿的小敏,神思恍惚,语无伦次。
戚世军提高了嗓音,怒视着失魂落魄的小敏,厉声呵斥:“你,你不要添乱了,那个巴爷还说你懂事,俺看你就是一个胆小鬼。”
听到戚世军的叱责,小敏收住了脚步,她使劲摇摇头,让自己冷静下来。
“谁是胆小鬼?俺,俺不是。”小敏无力为自己辩解,刚才她确确实实慌了神。
看着小敏垂下头,戚世军暗暗高兴,他的激将法管用了,眼下局势紧张,没时间拖延,他很快换了一种口气:“俺知道你不是胆小鬼,俺三叔给俺说过你,你勇敢机智……今儿俺做错了一件事,把那对日本父女带上了山,俺不能再错了,俺是男子汉,俺要去打鬼子,小丫头,俺把俺奶奶交给你……”
小敏没有回答戚世军的话,她踏进霸王山时跟这个男孩见过一面,没说过一句话,这是她第二次见到这个英俊的男孩,他一双清澈的眼睛在黑暗里闪烁着勇敢的光。
又一阵阵“轰隆隆”的炮火擦亮了院子,老人的身体颤栗着,情绪激动,“我的儿子,我要帮我的儿子……”趁戚世军没注意,老人猛地从他的腰上拔下一把手枪。
老人疯狂的举动让戚世军惊慌失策:“不可以,不可以,奶奶,这枪您不会用。”
“俺会用枪……俺老太婆虽然不像你小子是神枪手,俺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你小时候,你爹给你一把没有子弹的枪,俺天天看着你玩……”老人用粗糙的手握着枪柄,食指触触扳机,这是她第一次握着真枪,她的手哆嗦,她的脸也在哆嗦,她站不住,身体“咣当”靠在门框上,眼睛直呆呆注视着前方。
“奶奶,您老不要慌乱,镇定一下,您平日里不是说,要装聋作哑,不给儿女添乱吗?”
戚世军的话管用了,老人一只大手捂在胸前,大口喘着粗气,
自己宽慰自己:“对,要冷静,不能给孩子们添乱,不能让他们分心,一定会没事的。”
正在这时,一个矮小的身影窜到了房山外面,那里有一堆劈柴,她弯腰抱起一些劈柴,又抓起一些玉米秸,转身往前跑去,是那个日本女孩,戚世军往前站了一下,把老人和小敏挡在他的身后,他的眼睛在黑夜里看看小敏,把手指放在嘴唇上,意思是不要出声。
看着日本女孩慌里慌张的背影,小敏皱皱眉头,日本人用劈柴做什么?这种情景下不可能点柴取暖,只有一个可能,用火给鬼子指明袭击的目标。
小敏猜测对了,日本女孩和她的“父亲”杀了身边两个看守,逃离了别人的视线,准备点火向鬼子炮兵发送信号。
“给,帮我抱着小九儿,俺出去看看,看看日本人要做什么?”
小敏把小九儿硬塞进了戚世军的怀里,趁戚世军发愣的瞬间,她飞快地蹿到了院子里,直奔院门口,拉开一扇门钻了出去。
看着小敏匆匆追出去的背影,戚世军好像明白了怎么回事儿,他抱着小九儿跑进内间,摸索着把小九儿放到炕上,转身从老人手里夺过枪,追赶着小敏的背影而去,老人碾着一双小脚磕磕绊绊追在她孙儿的后面。
在聚义厅的西门口,日本女孩停下了脚步,把胳膊弯里的劈柴扔在地上,从衣兜里掏出一盒火柴。小敏行如脱兔,一下冲了过去,身子向前一扑,脚丫子一滑差点摔倒,她拼命用脚趾头抓住湿淋淋的鞋子,否则脚丫子就会从鞋子前面破碎的口子里蹿出来,一伸手,从日本女孩手里夺过火柴,用一双大眼睛瞪着日本女孩,厉声质问:“你是谁?你要做什么?”
日本女孩张皇失措地盯着小敏的脸,当她看清眼前只有一个小丫头时,她轻蔑地笑了一声,嘴里一边喊着,一边扑向小敏,
“拿过来,你找死……”
“你是日本人?!”小敏把火柴装进了口袋里,攥紧了拳头,跳开身子,日本女孩扑了一个空。
对面墙角旮旯里,站着那个日本男人,他狠狠盯着小敏,举起了手里的枪,扣动了扳机,听到响声,小敏身体往后一翻,双手扶地,小身体像一个倒写的“u”字,子弹像一颗流星划过衣服前襟,穿进了身后的墙里,溅起一溜火花。
小敏的眼睛贴着地面看过去,日本男人背后的墙角里,还有一个探头探脑的身影,那个影子投在地上,那个矮小的身影让她很熟悉,特别像那个麻子脸,他怎么在这儿?他看到了日本人为什么不开枪?小敏迅速蹦起来,顺手从地上抓起一根硬劈柴朝着日本男人抛过去,日本男人一歪肩膀,躲过了劈柴。
麻子脸趁人没注意,“噔噔噔”跑了。
看着麻子脸远去的背影,小敏张开了嘴巴,她想喊,没喊出口,如果麻子脸想打鬼子不会等着她开口,更不会逃跑。难道他是汉奸?是日本人一伙的?想到这儿,小敏紧紧闭上了嘴巴。就在这个空挡,身边的日本女孩从怀里又掏出一盒火柴,小敏再次扑向日本女孩。
在两个女孩互相抢夺火柴的时候,戚世军赶了过来,他举着手里的枪,却不敢随便开枪,眼前两个女孩扭打在一起,他怕误伤了小敏。
墙角的日本男人调转了枪口,向戚世军扣动了扳机,就在千钧一发的时候,老太太气喘吁吁冲到了戚世军眼前,用她孱弱的身体狠狠撞了孙儿一下,戚世军往前一趔趄,差点摔倒,鬼子的子弹穿过了老人单薄的身体。
听到耳边枪响,小敏呆了,眼睁睁看着老人擦着戚世军的身旁倒下去,一切来的太突然,就在同时,日本女孩手里火柴“呲啦”划着了,火苗映在日本女孩那张得意忘形的脸上。
戚世军手里的枪响了,日本女孩倒在雪地里,她手里燃烧的火柴杆掉进了雪里,灭了。
看到日本女孩没有点燃劈柴,日本男人准备铤而走险,他窜出了墙角,再次向小敏举起了枪口。
小敏没有注意危险正一步步向她逼近,她蹉跎着脚步,想去看看倒在血泊之中的老人,她看到老人擎着一只无力的大手,半张这嘴巴,似乎有话要说。
不远处的戚世军抬起头,不经意地一瞥,发现日本男人一双穷凶极恶的眼睛在夜色里闪着寒光,他手里的枪一触即发。
戚世军想向小敏喊:趴下,已经来不及了,他疾速蹲下身体,左脚前弓,脚尖点地,右脚伸直,向小敏双腿猛地横扫过去,小敏感觉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跤,身体不稳,前扑,整个身体趴在雪堆里,她双手支撑着地面准备爬起来,一发子弹掠过她的头顶,飞进身旁一棵树里,抖落一层雪落在她的脸上。
见眼前两个少年毫发无伤,日本男人气急败坏,把枪口指向了戚世军,说时迟那时快,戚世军身体后仰,膝盖前穹,双脚使劲蹬着溜滑的地面,滑出三丈开外,掉转手里的枪口,朝着日本男人后背扣动了扳机,日本男人没来得及吭一声,身体“噗咚”栽倒在地下,一命呜呼。
远处的枪声在夜幕下呼啸,子弹擦着刺眼的火花在头顶上盘旋;手榴弹在前面的树林里爆炸,掀起一片片厚厚的雪,在半空飞扬。
小敏从雪堆里爬出来,爬向躺在地上的老人,老人胸前的枪窟窿眼“咕咕咕”冒着鲜红的血。小敏用小手掌堵在那个血窟窿眼上,血水顺着她的指头缝隙肆流。
戚世军“噗通”坐在地上,用颤抖的双手抱起老人,放在他的怀里。
老人艰难地睁开眼睛,声音微弱:“世军,奶奶给丫头找出一双靴子,还没来得及给她……世军,告诉你爹,不要让他伤心难过,俺,俺去找你的爷爷啦,你爷爷会带着俺回家……”
戚世军明显感觉到,奶奶沉重的身子从他的胳膊上滑落,慢慢地滑落……“奶奶,俺知道,俺知道……奶奶……”
老人最后几句话让小敏泪如雨下,一个絮絮叨叨的老人,今中午听说去八里庄见她的儿子,高兴了半天,老人不愿意住在墓地里,想回家,她的家在哪儿?她的家被日寇占领了,有家不能回,有亲人不能相聚……蜷曲在戚世军怀里的老人永远闭上了眼睛。
一颗讯号弹划亮了夜空,撕破了黑色的缀幕,照亮了霸王墓,接着,更加密集又激烈的枪弹,撞击着沉睡的大地,震撼着云霄。
姚訾顺带领着八路军战士冲上了霸王墓,抄了鬼子的后路,战士们手里的手榴弹抛向黑压压的鬼子和伪军。
戚老大和巴爷他们不顾一切、像火一般扑向鬼子,他们一只手里抓着驳壳枪,另一手里抓着手榴弹……
鬼油毛和他的兄弟们举起手里的大刀劈向鬼子的脖子……
一刹那,鬼子与八路军和戚老大的人厮杀在一起,几个伪军举起枪投降,鬼子嘴里“呕呕”叫着垂死挣扎,硝烟弥漫、枪炮声震耳如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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