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妈怀里抱着一床被子走出了穿堂屋,她碾着一双小脚靠近了大门洞子,斜视着摇头摆尾的冥爷,故意说:“直管家,您脸上的伤口露着了,围脖滑到肩头上了。”
“喔,俺……一高兴,一高兴俺把这事忘了,俺不能让这个伤口冻着。”冥爷一边说着,一边把围脖重新缠到脸上,露出一双黄豆眼,嘴里嚼着骂人的话:“哪棵树后、墙角不能撒泡尿,还要进俺们许家院子,瞅瞅他那副穿戴,老远俺就闻到一股尿骚味,是不是撒裤裆里去了?”
赵妈顺着冥爷眼神看过去,门口台阶下的马车旁边站着一个熟悉的男人,那个男人不是巴爷吗?他怎么变成了赶车师傅?
巴爷看到赵妈微微弓弓腰,把烟杆重新叼进嘴里,右手握住马鞭,左手抱住右手,向赵妈作了一个揖。
赵妈领悟了巴爷的意思,巴爷想见见敏丫头,她往前急走了一步,脚步停在门槛里面,把怀里被子往外一推,低声说:“赶车师傅,麻烦您了,您先帮俺把这被子放进车斗里,俺去,俺去再拿点老太太路上吃的东西。”
巴爷也不说话,三步两步蹿上门口台阶,接过赵妈递过来的被子,转身走向马车,把被子拎在手里抖了抖,叠成两片,铺在车斗里,他的眼神盯着门洞子方向。
俄顷,小敏怀里抱着一个包袱从院里跑了出来,她站在门洞子里面往马车方向探着小脑袋,一根长长的辫子荡在她的胸前。
“敏丫头,跑什么?慢点,慢点。”从昨天晚上冥爷对小敏说话口气变了,变得亲切。
小敏把身子转向冥爷,躬下腰,低声怯语:“冥爷,舅老爷找您。”
“是吗?”冥爷嘴里两个字透着得意,舅老爷找他就是看得起他,他往门口佝偻佝偻脖子,瞥瞥马车旁边的巴爷,不放心地絮絮叨叨:“只是,俺走了这儿没人啦。”
小敏学着冥爷的口气,小心翼翼地说:“冥爷,还有俺不是吗?俺替您看着大门,一只苍蝇也跑不进来。”
“好,好,俺这就去见见舅老爷,不知他找俺有什么吩咐,唉,俺是一个忙人呀,许家大事小事都需要俺出面。”冥爷晃着窄窄的肩膀走进了院子。
看到巴爷,小敏脚下生风,跳着脚跑到巴爷身边,深深弓腰,连声喊:“巴爷,巴爷……”
巴爷伸出粗糙的大手抚摸着小敏的头,小声问:“丫头,小丫头,你好吗?”
小敏点点下巴颏,她想问问巴爷,您这几天去哪儿了,为什么不过来找俺呢?她想告诉巴爷,昨天她见到爹了,爹瘦了,黑了,老了,她没说,她怕被别人听见,身后许家院里有春儿和雪莲,那两个丫头不是省油的灯。
“丫头,明儿俺们去沧州,你,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还有俺的小九儿留在八里庄沈家,你,你有时间去看看他。”巴爷怕他这趟去沧州生死难料,他把小九儿暂时寄养在八里庄沈老爷家,他知道沈家是做什么的,让鬼子知道要灭门的,沈老爷说会找个好人家收养小九儿。把自己唯一的骨肉交给外人巴爷舍不得,眼前的丫头不仅善良,还聪明,做事胆大心细,值得信赖,更值得托付。
“俺知道,赵妈告诉俺了,俺会好好照顾小九儿,以后俺会把九儿带在身边……巴爷,丫头给您磕头拜个年……”小敏吸溜吸溜鼻子,忍住眼泪,她嘱咐自己不要哭,眼泪抑制不住滚到了腮帮子,挂在下巴颏上,她深深垂下头,提提裤腿准备跪下去。
巴爷拉住了小敏的胳膊,伸出大手掌抹去她脸上的泪水,从大车上拿下一包点心递到她的手里,“丫头,有你这句话,巴爷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丫头别哭,孟家条件不错,如果,如果巴爷活着回来,一定去看看俺的丫头。”
小敏不想接巴爷递过来的点心,她怕巴爷没有吃饭,她本想去火房拿点吃的给巴爷,她又不敢,毕竟她是许家的下人。
“丫头,别担心,巴爷有东西吃,这是孟家百货店买来的,给舅老爷,今天俺不进去见他了,以后有机会,俺再找他老人家喝酒。”
就在此时,一辆黑色小轿车碾压着地上的残雪,“嘎吱嘎吱”驶进了许家巷子。
巴爷锐利的大眼睛穿过轿车上的挡风玻璃,他看到了司机旁边坐着一位女子,女子一头卷发,一身黑色皮毛大衣。
“丫头,你快回院子,俺把马车往前赶赶,给她让出一条路。”
小敏抓起袄袖擦擦脸,眼睛穿过胳膊肘,她看清了车里坐着搔首弄姿的许洪黎,她把手里包袱放在车斗里,压低嗓音说:“巴爷,这包袱里有男人穿的衣服,是雪莲小姐从她院子里扔出来不要的,赵妈让俺拿出来给您,巴爷,那个车上坐着的女人是许家二小姐许洪黎,她在弥河码头做事,您小心她。”
“好,巴爷知道了,你快回院子吧。”巴爷手里的马鞭在马头上抖了抖,马鼻子里喷出一口白气,发出一声嘶鸣,马蹄“嗒嗒”越过了许家门口,停在西边巷子头上。
小轿车停在了马车后面,车门打开,从车里跳下一个司机,司机绕过车头,打开右侧车门。
许洪黎双手揣在衣袖里,低着头钻下了小轿车,往前一步,绕到车头前方,她先瞄了一眼马车,然后从袄袖里抽出一只手撩起大衣衣摆,迈着猫步跨上了门口台阶,站在门洞子里向院子里拉着长音咆哮了一嗓子:“直管家去哪儿啦?丢下门不管了吗?不怕生人闯进许家大院吗?”
“俺在,在,二小姐,您回来了。快,快请进。”冥爷慌里慌张从北长廊里蹿出来,他害怕许洪黎,以前怕,现在更怕,许洪黎从没有给过他笑模样,每次回家都像债主上门,一副趾高气扬、蛮横无理的样子。
冥爷脸上缠着的围脖滑到了他的肩膀上,随着他趔趔趄趄的脚步游荡在他裤裆之间,他慌乱地抓起围脖缠在脖子上,低声下气:“二小姐,舅老爷喊俺有点事儿,俺还没进屋呢,听到了您的声音,俺不敢怠慢,连滚带爬跑过来听您差遣。”
许洪黎斜愣了冥爷一眼,冥爷头上戴着丝绸做的棉帽子,棉帽子的护耳折在帽子顶上,鬓角两边露着一圈齐耳灰发,风一吹,头发向四周扎煞着,像没砍去缨子的青萝卜。
许洪黎把鄙夷的眼神从冥爷脸上移开,?过堂屋屋檐,落在池塘里,池面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阳光照在上面,银光潋滟。她看到一个女孩窜上了月亮桥,她血红的唇角抽动了一下,是昨天晚上她遇到的那个小丫头。
她收回目光,白楞了一眼冥爷,厉声问:“直管家,孙小姐在屋里吗?你替俺去喊一声。”
“是,是,孙小姐在西院,她让丫鬟收拾屋子呢?”冥爷嘴里喏喏着,折身往西院跑,尖着嗓子喊:“孙小姐,二小姐找您__”
赵妈在穿堂屋给许老太太穿衣服,她们主仆二人听到了许洪黎的声音,互相看了看,蹙蹙眉梢,这个时候许洪黎来许家做什么?
许老太太双手捏着领口上的蝴蝶纽扣,“赵妈,俺自己来,你出去看看,少说话,看看她又要搞什么幺蛾子出来?”
“是,老太太,您不要着急,待会儿,俺喊廖师傅过来,他去后院洗洗脸啦,他忙活了一早上,衣服上黏着血水,俺怕您忌讳见血,俺告诉他把身上衣服换下来……”赵妈絮絮叨叨碾出了堂屋,她一抬头与许洪黎打了一个照面。
许洪黎没有理睬赵妈,她的眼睛瞄着从西院窜出来的两个丫头,前面一个是雪莲,头发散乱,好像刚刚睡醒;后面一个胳膊上搭着一件裙衫,脸上有一道伤疤,是春儿,许洪黎对春儿很熟悉,春儿是毒蝎子女儿,也曾是许家的丫鬟。
昨天晚上天黑,灯高,许洪黎没有看清雪莲的长相,今日一见,她喜出望外,雪莲长相喜人,五官精美,肌肤细腻,只可惜眼睛里透着一股与岁数不相符的刁滑奸诈,寒气逼人。
“二姑好。”雪莲见了许洪黎笑脸相迎、俯首帖耳。
“雪莲呀,今天你爹出殡,二姑带你去坊茨小镇送送他。”
“不,俺不去。”雪莲脱口而出,她的眼睛里冒着怒火,脸色瞬间变青,由青变白,由白变红,由红变紫,她心里恨许洪亮,恨李氏,她不愿意再回到坊茨小镇的那个小院,那个院子里每天闪着冥火,房间里躺着两具尸体,与死尸不同的是那两具尸体会吆喝,会骂人,会打人。
“雪莲,你想成为许家一员,必须在心里接受你是俺二哥的女儿,无论以前他们怎么对你,你必须融入这个家庭,就是演戏也要擦掉脸上的泪,进入你的角色,否则,你滚出许家院子。”许洪黎最后一句话是刺激雪莲。
许洪黎的话奏效了,雪莲垂下了头,她从一个丫鬟变成了孙小姐,身边有丫鬟伺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这是多少人可求而不可及的、羡慕的生活?
堂屋里的许老太太听到了许洪黎抑扬顿挫的话,她暗暗点点头,走到屋门口,向院里的赵妈招招手,“赵妈,扶俺出去。”
许老太太被赵妈搀扶着走出了堂屋,老人颤巍巍的脚步停在石基路上,恹恹无神的眼睛瞅着雪莲,试探地说:“雪莲呀,你二姑说得对,你跟着我们去一趟坊茨吧。”
许洪黎目不斜视,眼珠子依旧盯在雪莲的脸上,清了清嗓子:“雪莲呀,二姑是开着车去坊茨小镇,车子上只能坐三个人,你坐二姑的车去吧?”
“不麻烦了,让雪莲跟着俺坐马车吧。”许老太太往前又走了一步,向雪莲招招手,“雪莲呀,咱们祖孙二人坐马车,俺让赵妈再多拿床被子。”
站在雪莲身旁的小春儿往背影里挪挪身体,遮遮掩掩伸出一只手,拽拽雪莲的后衣襟,悄悄嘀咕:“汽车快,还暖和,还不颠簸。”小春儿没坐过轿车,她是听烟馆里的烟鬼说的,烟鬼嘴里吐着唾沫星子,吹嘘他们以前有钱有势的日子,出门不是轿子就是汽车,他们说乘坐汽车比坐轿子舒服。
雪莲也想坐坐小轿车,她舔着脸,向许老太太嗲嗲着:“祖母,俺跟着二姑坐轿车去吧,就不占用您的地了,您累了可以躺会儿。”
无论雪莲是坐汽车,还是坐马车,只要她能去参加她爹的葬礼,许老太太谢天谢地,“好,雪莲呀,天凉,多穿点衣服。”
“第一次坐轿车会晕车,你带上你的丫鬟吧,路上好照顾你,俺不会照顾人。”许洪黎嘴里说着人话,心里掖着一把杀人的刀,同时,她的眼睛盯着月亮桥,向小敏招招手,“喂,敏丫头,二小姐带你去坊茨小镇玩好吧?”
走在桥面上的小敏听到身后许洪黎喊她的名字,她一愣,拘谨地转回身,弓下腰,怯生生问:“二小姐是喊俺吗?”
“俺就是喊你,昨夜雪莲小姐喊你名字,俺记住了。”许洪黎说着向前扭扭身体,把双手重新揣进怀里,眨巴着狐狸眼瞅着小敏,“昨日见到你,俺心生喜爱。”
小敏不想与许洪黎磨蹭时间,她不喜欢这个妖里妖气的女人,“回二小姐的话,舅姥爷有事找俺。”
“舅姥爷找你?!你每次都是这句话,俺看你也会耍滑头。”许洪黎陡然变了脸色,恼羞成怒,“一个小丫头片子也不把俺放在眼里。”
小敏慌乱摇头,“二小姐俺不敢。”
冥爷在许洪黎身后冒出一句,“敏丫头,你应该知趣,二小姐看得起你,你应该感恩怀德,还不快谢恩。”
石基路下站着的赵妈忍无可忍,许洪黎的话她不能插嘴,她不怕冥爷,“直管家,你多嘴了,舅姥爷离不开敏丫头,敏丫头,火房锅里给舅老爷炖的萝卜水,锅都熬干了,还不快去看看。”
许洪黎狠狠瞥斜了赵妈一眼,“赵妈,怎么哪儿都少不了你呢?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忘了昨天晚上的事儿了吗?欠抽!”
许老太太把赵妈拽到她背后,往前一步,强装笑脸,温和地说:“洪黎,你心里不痛快,不要与赵妈较真,舅老爷脾气秉性你又不是不了解,咱们替他找了那么多丫鬟,他没有一个称心的,敏丫头他使唤着顺手,这几天舅老爷不舒服,离不开人,如果你喜欢这个丫头,过几天舅老爷病愈了,你跟他聊聊,看看他能不能把丫头让给你,在许家你们祖孙二人最投缘,相信他老人家不会违拗你的意思。”
“吆,俺哪敢抢舅老爷喜欢的东西,俺只是说着玩的。”许洪黎拿腔作调,她怕她的话惹怒了躲在屋里鸦雀无声的海秉云,那个老东西老奸巨猾,他不吭声不代表没听见院子里的吵闹,她只能适可而止。
说实话许洪黎不愿意带小春儿一起走,她又不敢强行把小敏带走,老太太好糊弄,那个狡猾多疑的舅老爷不好对付,他如果出来搅乱了她的计划,一切化为泡影,得不偿失。
雪莲不耐烦地在地上跺跺脚,撅着嘴,嘟囔着:“你们还走不走?院子这么冷,俺不想变成冰凌,不走俺回屋躺着睡觉了。”
许洪黎不疾不徐走近雪莲,手指在雪莲肩头上戳了一下,说:“雪莲呀,你真是急脾气,你这性子要好好磨磨,你看看你一个女孩子囚首垢面,也不知道爱好,常言道,七分姿色,三分打扮,人是衣裳马是鞍,快去换换衣服,二姑等你。”
“小春儿,你帮俺回屋梳梳辫子,再套件棉袄,你跟俺一起去坊茨小镇。”雪莲扔下一句话,转身向西院跑去。
小春儿仓猝追着雪莲背影,乖嘴蜜舌:“孙小姐,听您的,您慢点,昨天下的雪还没化,地上滑。”
许洪黎不紧不慢地点燃了一根香烟,用两根纤细的手指夹着,缓缓放到嘴边,浅浅吸一口,轻轻吐出一口烟雾,她的眼神闪着妩媚与嚚猾,一阵风吹来,撩动她一绺卷发黏在她的嘴角,擎起右手往耳后抿了抿,咳了一声,自话自说:“放心吧,俺会把雪莲送到她爹的身边。”
不一会儿,雪莲和小春儿前后窜出了西院,雪莲手里多了一个包,小春儿手里捧着一件外套。
“咱们走吧。”许洪黎扭着腰身踏出了许家院子,走到门外台阶下,她又回头瞥了一眼院子里面,把嘴里燃烧着的烟头吐到地上,露出不易察觉的冷笑。
看着许洪黎带着雪莲和小春儿离去的背影,许老太太心里猝然升起一丝不安与紧张,她扔下赵妈,晃晃悠悠奔到院门口,往巷子里探着身子,这个时候雪莲和小春儿已经坐上了许洪黎的小轿车,车子倒着驶出了许家巷子,一个急转弯,飞驰而去,抛下一缕缕浓浓的尾气,巷子口的几棵小树隐没在烟雾里。
第二天,天蒙蒙亮,小敏扫完院子走回自己住的屋子,地上的炭盆冰凉凉的,从门缝子钻进来的风拽着炭盆里的灰在地上跑着,在半空荡着,落在墙根的桌子上,落在床上的被子上。
屋门口外面传来赵妈的声音,“丫头,在屋吗?俺可以进去吗?”
“赵妈,俺在屋,您进来吧。”小敏弯下腰把屋子正中间的火盆端到了墙角上,然后站起身拍打着手,走近屋门口,伸手打开两扇屋门。
一缕晨光随着敞开的门跑进了屋子,照在赵妈的身上,赵妈棉袄外面穿了一套酱紫色右斜襟棉褂,棉褂长过膝盖,一条绣纹褶裥扫地长裙,裙摆绣着一圈浅蓝色兰花。
脸上干干净净,擦着少许香脂,脑后盘着一个梭子形状的髽髻,髽髻上插着一根镂空景泰蓝莲花簪子,耳朵上坠着一副银制耳环,随着她稀碎的脚步来回摇晃。
赵妈的穿戴让小敏眼前一亮,她想问问赵妈今天要出门吗?还是许家要来客人?
“丫头,今天天气真好,孟家要来人,老太太和廖师傅他们没有回来,舅老爷让俺接待客人。”赵妈往屋里碾着一双小脚,径直走到床边,把被褥往床里面一掫,坐在床沿上,叹了一口气:“那个孟家俺了解一些,他们在赵庄有一个大院子,远近有名,虽然没有许家院子大,至少风不着雨不着,孟家大少爷今儿替他弟弟来许家下聘礼,他是孟老爷大房的长子,十八九岁,在青岛上过学,有学文,如果你去了孟家,他一定会教你认字。”
小敏深深垂着头,她以为这是赵妈随便唠唠嗑,没往心里去。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姑娘长大了,都想找个好人家,不能留在家里,你的后母不是自私自利的女人,前儿,我们姐俩聊了半天,她比俺小几岁,却做了那么多事,许老太太敬佩她,俺也佩服她,丫头呀,你不要把她往坏处想,她是个好女人。丫头,你过门去当养媳妇,也就是先去孟家住几年,然后再根据他家的意思,说不定人家觉得不合适就会退婚,不,不能让他们退婚,退婚的女子再也无法找婆家了。”
当养媳妇小敏太熟悉了,母亲就是给父亲家做童养媳,受尽了祖母欺凌,受尽委屈,想起母亲在顾家受的苦,就像一场暴风骤雨刮进了她幼小的心里,拔凉拔凉的。
她已经答应了父亲,坐好了去孟家做童养媳的准备,即使这样,她还是害怕,心里挂了一个秤砣,拽得心疼,她把一双小手紧紧捂在胸口窝上,托住那个“秤砣”,这样也减少不了一点疼痛。
赵妈的声音还在耳边絮叨:“孟家的人把你当成了舅老爷的外孙女,所以,孟家二太太同意了这门亲事。”
“为什么不实话实说?俺是煤黑子的女儿。……如果说实话他们家不同意,是吗?”小敏声音很大,她一边流着泪,一边攥着胸口的衣襟,一边嚷着:“你们不说,俺会说,俺今天见了他孟家人就说,俺生在坊子碳矿区,俺爹是煤黑子,让他们直接退婚,俺,俺不怕嫁不出去。”
小敏满脸流泪,情绪激动,赵妈一时不知说什么,她站起身走到小敏眼前,从衣襟里抽出一块手巾,用手巾擦拭着小敏的脸,“可怜的丫头,你为什么这么犟,孟家老爷认识你的父亲,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不让外人知道,你爹是做什么的?你应该清楚,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你爹做的事情如果被鬼子知道了会灭门的……”
“鬼子要,要杀人?杀俺爹……不可以。”小敏急了,双眼冒着愤怒的火。
“你爹和你两个姐姐,包括俺的宝根,还有许家孙少爷孙小姐他们都是提着脑袋做事,他们已经抱着必死之心……哪个爹娘想让自己儿女先走一步……”赵妈语气哽咽,哭着、说着跌坐在床上,把身子趴在被窝上,抱着脸失声啜泣,全身抽搐。
小敏慌了神,她不知怎么安慰赵妈,她走到床前,伸出小手,她的手触到了赵妈颤抖的肩膀,又收了回去,傻傻地站着,傻傻地流着泪。
小敏走出了屋子,她的脚步不知不觉靠近桂花树,巴爷和赵妈的话在她耳边萦绕,过几天她就要离开许家,去一家不认识的人家,心里多了许些惆怅,一双泪眼张望着眼前的桂花树,一只鸟不知从哪儿飞来,在包裹着帆布的桂花树上徘徊。
帆布不知用了多少年,已经碎了,树枝钻出了那个破洞,鸟落在上面,一会儿低头啄食树枝上堆积的一点雪,一会儿歪斜着小脑袋瞭一眼半空,一双滴溜溜转的小眼睛里映着太阳的光,晶莹剔透,略带点胆怯。
小敏好奇地端详着这只鸟,是一只斑鸠,脖子上有一圈灰褐色与红色交织的毛,蓝灰色的头顶,后颈有一簇灰黑色羽翎,在阳光下晶晶发亮,像抹了油;后背褐红色,腹部和胸部为蓝色,像矢车菊一样的蓝;尾巴上有几根黄色的羽毛,里面是白色的绒毛,夹着几根褐红色长尾羽,绚丽多彩;细细的、红褐色的爪子牢牢抓着枯枝。好美的一只鸟,小敏真想伸出手摸摸它,又怕它害怕。
她痴痴呆呆地看着这只鸟,她心里充满了渴望,她恨不得自己变成一只鸟,能飞,飞到坊子矿区看看爹在做什么?飞到坊茨小镇看看二姐大姐在做什么?
飞,飞,跟着巴爷飞到沧州,小敏不知道沧州在哪儿,她知道一年前巴爷跳了黄河被跑船的曹帮救了,他在船上生活了几个月,他这次去沧州是找曹帮的人,争取他们参加抗日。
身后传来了舅老爷海秉云的声音:“丫头,你在这儿做什么?想什么?”
听到舅老爷鞋子踢趿石基路的声音,鸟儿忽闪忽闪翅膀飞了起来,它没有犹豫,像箭一样飞过不远处的鱼塘,一晃儿,飞过了墙头,看不见了。
“舅老爷,俺,没什么,俺……”小敏转身走向海秉云,搀扶着老人的胳膊,“舅老爷,您坐会吗?俺给您擦擦椅子。”
“不用了,丫头,俺想走走,你陪着舅老爷走一圈好吗?”
“嗯。”
“丫头,作天俺看到了许洪黎带着雪莲和小春儿走了,俺没有出来阻止,她们不可能再回到许家,唉,这都是命呀……”
霎那间,小敏骨寒毛竖,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疑惑不解地盯着海秉云泰然自若的表情。
https://zerifeisheng.com/book/38660/13065350_2.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