姌姀“腾”从炕沿上跳到了地上,瞪圆了眼睛,语气焦灼:“世道这么乱,她去河北做什么?一个女孩子,路上不安全,你怎么不拦着她?”
孟数低下了头,他心里何尝不牵挂他爱人的安危,妻子是他的同学,也是战友,同为抗日地下工作者,他们身上肩负着抗日救国的光荣使命,本想让她跟着他回赵庄,只因为河北那边出现了叛徒,好多同志被俘,印刷社被鬼子炸了,一些意志不坚强的胆小鬼脱离了组织。
要想揭露日寇在中国犯下的滔天罪行,印刷社必须重新办起来,经过上级领导研究,选择了能写会画的孟数去河北,协助那边同志完成任务,可是,孟数刚与蟠龙山抗日游击队接上头,赵庄的工作刚刚有点眉目,在大家一筹莫展之时,妻子雨妍自告奋勇,请缨代替他去河北,上级领导迅速开会磋议,大会上大家同意了雨妍的请求,孟数没来得及去青岛见见妻子,两人没来得及告别,各奔东西。
孟数沉默不语,他心里忐忑不安,雨妍怀有身孕,跑那么远的路,不知能不能吃得消?
姌姀大概其猜测到了她的话戳中了儿子的心思,这么多年,她隐隐感觉到儿子在做什么,孩子做的事情让她提心吊胆。
“唉,俺老了,喜欢絮叨,你们做什么俺不管,只要好好照顾自己,有事多与你父亲商量,他不是不明事理的人。还有,俺只有你这个孩子,你有文化,能识文断字,肚子里还要多长点心眼……眼下娘身体不好,你万一有个闪腰岔气,你让你娘怎么活啊?”
孟数用拳头揉揉鼻子,忍住眼泪,点点头。
“数呀,记住娘的话,鬼子无恶不作,没长人心,比恶狼狠,遇事别发急,沉住气,前思思后想想,不要小瞧你爹,他花花肠子多,八面圆通,心眼也不少,他的难言之隐藏在内心深处,他不说,俺不问,问了俺帮不了他,你们的事情也一样,但,你可以与你爹说说,他不糊涂,明白是非、曲直、邪正、为人处事有他的底线和判断,值得信任。”
“是,这点上俺佩服俺爹,娘,您的话孩儿记在心里了,俺匆匆赶回家,就是想与俺爹商量商量把粮食运往蟠龙山的事情。”孟数不想骗他母亲,他知道母亲心里有爱国情怀,“娘,您别害怕,别担心,俺会小心的。”
姌姀张大了嘴巴,她知道蟠龙山驻扎着抗日游击队,那儿山高天冷,断了粮,那不是要命吗?
姌姀今年不到四十岁,比孟正望小七岁,是孟正望在青岛工作时认识的女子,也是孟正望喜欢的女人,为人善良,更知书达理,光风霁月。孟数的长相和性格随了他的母亲,说话一团和气,不急不躁,做人处事喜欢换位思考,店里伙计因为工作原因出现差池,他尽量去了解别人的难处,而不是先去责怪,设身处地替别人着想。
他的处事方式方法赢得了客户的信赖,商户愿意与孟家做生意,伙计也死心塌地维护着孟家的买卖,他们都知道,只有主家赚钱,他们的饭碗端得牢靠。
这个时候孟正望的脚步迈过了影壁墙,一只脚落在石基路上,抬头看到妻子屋里人影绰绰,他想去见见儿子和妻子,儿子这个时候回家定是有要事与他商量,恍若间,丫鬟兰姐的身影在前面屋山墙角闪过,他陡然停下了脚步,不动声色地喊了一声余福:“他余伯,麻烦你告诉大太太,俺不去她屋了,大少爷回来了,让他们娘俩多聊聊,你去火房说一声,让黄师傅再多准备一个人的饭……”
“是,老爷,俺知道,老爷,您是不是还有什么话忘了交代?您说,俺听着呢。”
孟正望往后退了一步,瞅着低头垂目的余福,念叨着:“把家里打扫干净,明天小少爷的媳妇搬过来与咱们一起住,问问大太太需要筹办什么,让黄师傅去街上买回来,不要让她们女人出门,正月十五的灯笼做好了,在铺子里放着呢,俺待会让拴柱取回家,明天早上您早早挂墙上。”
“是,老爷。”余福垂着双手,规规矩矩站着,直到孟正望脚步跨进长廊,他也没有抬头。孟老爷对他两口子很信任,没有把他们当外人,并且有事也不瞒着他,他却不能把二太太的不是告诉老爷,他心里惭愧。
伺候二太太的丫鬟兰姐从后山墙旁窜出来,踮着脚跑到孟正望跟前,双手扣腹,低头禀报:“老爷,二太太身子不舒服,今天郎中来过了,俺给她熬了药,她不吃……”
孟正望微微一笑,他知道这是二太太一贯伎俩,“好,俺去看看她,你前面带路。”
陶秀梅今年三十多岁,长得不丑,走路扭腰晃腚,骨软筋酥,姿态百媚。她是威县人氏,上过几年学,嫁给孟正望是巧合,她的哥哥是孟正望的学长,他们曾经在南方一起参加了同盟会,武昌起义牺牲,她哥哥临死之前告诉孟正望,他最不放心的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他说,他母亲死了后是二娘把他养大,二娘卧床生病时拜托他照顾妹妹,面对着气息奄奄的二娘,他承诺以后定会尽心帮衬妹妹,没想到他一走就是十几年,家里现在是什么情况茫然无知。
二十年前孟正望加入了国民党,留在了南方,以做生意为掩护做地下工作,后来被派遣到青岛,并且娶妻。十年前他被调回了威县赵庄,回到威县后他去了陶家,见到了二十多岁没有出阁的陶秀梅,他本想留下一些钱就离开,没成想,陶秀梅被成熟稳重的孟正望吸引,她直接跑到孟正望面前告诉他,她要嫁给他。
孟正望大陶秀梅十几岁,何况家里有妻儿,当场拒绝,陶秀梅哭哭啼啼说自从她父亲死了后,受尽陶家人欺负,现在她日盼夜想的哥哥也死了,她身边没有一个亲人,活着还不如死了好。孟正望可怜陶秀梅无依无靠,只好同意了,把她带回了赵庄孟家。
姌姀身体不好,给孟正望生下一个儿子后迟迟没有开怀,她曾多次在丈夫耳边念叨让他纳妾,都被孟正望拒绝了。冷不防见丈夫带回家年轻漂亮的陶秀梅,她很是喜爱,第二天她张罗下人收拾中院,让家丁给亲朋好友下喜帖,给丈夫和陶秀梅操办了一场隆重的婚礼。
陶秀梅嫁到孟家很争气,第二年生下一个女儿,取名怡澜,第三年生下孟粟。
孟正望沿着雨廊往中院走,他回头睨视了一眼兰姐,说:“俺先去见见老太太,你给二太太说一声,让她沏一壶好茶等着俺。”
“是,老爷,俺马上去禀报二太太。”兰姐站住脚步,垂下头,一直等着孟正望的身影消失在房山墙那头,她撇了撇嘴角,悻悻不乐地向陶秀梅卧室方向走去。
兰姐三十几岁,长得不好看,褐色皮肤,粗眉大眼,全身上下带着男相,嘴巴下长着一颗黑痣,黑痣上落着几根胡子,如果忘记剪去,那两根胡子张牙舞爪,非常显眼;她的个子不高不矮,脚丫子挺大,穿七寸绣花鞋,大脚走路很快,她走路时摇摇曳曳,不过,她在陶秀梅眼前不敢扭捏,蠖屈鼠伏,一副奴才相。
兰姐的大脚落在陶秀梅卧室的窗户下面,声音捏在嗓子眼里:“太太,老爷说他去后院看看老太太,然后回您的屋子,他说让沏一壶好茶,俺这就去为您准备,您别动,安心躺着。”
兰姐当面称呼陶秀梅从不用“二”,意思很明了,她是告诉陶秀梅,在她心里陶秀梅是孟家唯一的太太。
陶秀梅很享受兰姐卑谗足恭,她对兰姐的长相也很满意,不会引起任何男人的兴趣。
陶秀梅的身体在床上动了动,踢了踢腿,伸了一个懒腰,“知道他不会先到俺的屋里来,那是她妈,老太太又替俺看护着儿子,俺不会计较,只是那个住在后院的老三让俺忌讳,毕竟二十几岁的年龄,还会弹琵琶,正是招男人喜欢的岁数……”
“太太,您多虑了,自从三太太进了咱们孟家院子,呸,她不陪俺喊她太太……”兰姐往脚底下啐了一口唾沫,用鞋尖碾了碾,“太太,一年多了俺没见老爷在她屋里留夜,俺看的出来,老爷不喜欢她,为什么娶她过门?这个问题俺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她过了门只是一个摆设,只会惹老太太和大太太生气。”
陶秀梅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恶狠狠地吼着:“为什么?为什么?还不是因为她认识上流社会的男人,孟家的买卖需要她抻头……她一进门俺就觉得她不是善类,一双桃花眼,樱桃嘴,鸡冠脑袋,说话挤眉弄眼……俺做不到她那样,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认识几个男人?”陶秀梅嗓音提高几分贝,咽了一下口水,“俺不会,不是不会,是不可能,俺不可能与老爷以外的男人打情骂俏,只有她一个从窑子里出来的女人没羞没臊,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是,是,太太您说得太对了,经您一提醒,俺……俺是茅塞顿开,这是老爷娶她的唯一理由。在咱们院子里,她不招老太太喜欢,也不招大太太喜欢,您没理由跟她一个白骨精较真。”
“不要在俺眼目前提起大太太,她仗着孟家产业有她的一半功劳,说话自以为是以她为中心,让俺压抑,让俺生气,他们欺负俺没爹没娘,哼。”陶秀梅鼻子里哼了一声,把踢蹬到脚下的被子拽到了嘴巴上,口红跑到了她的唇边上,像吃了一只生鸡,龇牙咧嘴:“俺不会跟她们怄气,跟她们那种人生气不值得,你去吧,去火房烧壶热水,沏一壶好茶……让俺再躺会儿。”
“是,太太,俺马上去。”
“回来,把堂屋的炉子加点煤,耧耧炉底,把屋子烧热乎乎的,小姐该放学了,告诉黄师傅,让他烧个紫菜鸡蛋汤,给小姐单独蒸碗米饭。”
“是,太太,俺马上把您的话转告给黄师傅。”
孟家中院的东厢房是火房,它南通前院,北通后院。
兰姐忍不住窃喜,孟家大院她最喜欢去的地方是火房,火房里有一个让她脸红心跳的男人,那个男人是黄忠。
想到英俊帅气的黄忠兰姐浑身充满了活力,脚步轻快,黄忠除了不会笑以外,哪儿都好,说话不疾不徐,语气温和,心灵手巧,三下五下给孟粟做了一辆手推车,他不仅招老太太喜欢,也招孟老爷喜欢,每月的工钱比孟家任何一个下人都多,五六年了,不知黄忠攥了多少大洋,能不能在赵庄买出房子?想到这儿,兰姐“嘿嘿”笑了。
兰姐自作多情喜欢黄忠好久了,她长这么大第一次对一个男人朝思暮想,寝食难安,为了每天能够多看钟意的男人一眼,她一有时间就往厨房跑,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黄忠从没有正眼瞅过她。
兰姐的脚步转眼到了火房后山墙,她迟疑了片刻,踮起脚尖,扭着猫步蹿到火房门口外面,向前抻抻脖子,挺挺胸,拽拽衣襟,擎起手抿了抿光秃秃的额头,眼珠子像车轱辘似的在眼眶里转了几圈,窗玻璃上映照着她一张青绿绿的脸,下巴颏上几根胡子那么扎眼,她伸出右手三根手指往下揪了揪,疼得她龇牙咧嘴,她放弃了揪掉它们的动作,提提袄领,缩缩脖子踏进了火房,嗲声嗲气地说:“黄师傅,二太太说,说让您准备中午的饭,拴柱去学校接小姐放学了,他们马上就回来了,让您专门给小姐蒸碗米饭,做一碗紫菜蛋花汤……黄师傅,您有什么活需要俺帮忙吗?您直直落落支使俺,咱们谁跟谁呀,做点活累不死人,俺不会计较的。”
“没有,俺知道了,你去忙你的吧。”
黄忠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年汉子,身形结实、高大,脸上没有多少笑,遇到搞笑的话题,他只是象征性地咧咧唇角,强颜欢笑;黄忠是山东本地人,他刚到孟家不到六年,他没有什么嗜好,每天循规蹈矩,出门买菜,进火房做饭,去后院喂孟粟吃饭,给孟粟擦洗身子,天气好,他用车推着孟粟去巷子里晒晒太阳。
忙完了一天的活计,跑到耳房陪着余福喝壶小酒,酒不敢多喝,冬天热乎热乎身体,夏天解解乏,然后回到后院的马房,与马厩里的马做邻居,主要看护孟家的北院门和通往东街的偏门,北门冬天很少打开,用破水缸和铁锹之类农具死死顶着。
孟家的人黄忠最不待见孟家二太太,他看不惯陶秀梅说话抛声炫音,每天拿腔作势、大呼小叫与宅心仁厚的大太太胡搅蛮缠,尤其她对待自己亲生儿子孟粟不管不问,冷酷无情。
黄忠对被亲生母亲抛弃的孟粟心生可怜,每每看到孟粟他想起了他的婆姨和两个儿子。
黄忠出生在坊子碳矿区,和他的婆姨青梅竹马,一块玩煤泥长大,十六岁时与他心爱的姑娘喜结良缘。他婆姨长相标致,虽没有整齐漂亮的衣装,煤色的天空遮挡不住她的美,即使她生下两个孩子后依旧风韵犹存,在矿上就是一支花,她的容貌让张喜蓬垂涎三尺。
张喜篷趁着黄忠下井之时闯进了黄家,侮辱了正在坐月子的黄忠媳妇。
黄忠九岁儿子捡煤渣回家,看到了这一幕,他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拎起一筐煤渣狠狠砸向张喜蓬。
凶狠的张喜蓬从身上掏出了手枪,扣动了扳机,女人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跳起身挡在儿子面前,子弹穿透了她单薄的胸膛。
看着母亲躺在血泊里,九岁的孩子猛地扑到张喜篷身上又撕又咬,张喜篷再次扣动扳机,随着一声枪响,孩子瞬间倒在他母亲的身边。
暴戾成性的张喜篷杀红了眼,他把枪口又对准了嗷嗷待哺的婴儿。
好心的邻居跑到矿井找到了黄忠,黄忠踉踉跄跄跑回家,看着惨死的两个儿子和婆姨,他疯了,抓起灶台上的菜刀冲出了屋子,他想去找张喜篷拼命。
听到消息赶来的顾庆坤拉住了他,“张喜篷这个人阴险毒辣,他定会恶人先告状,也许他正带着日本人往这边赶,你还是暂时离开炭矿区,去赵庄孟府找孟正望,让他给你谋份差事。”
两人正说着,又一个邻居气喘吁吁跑来说,说张喜篷带着日本人往这边赶来,还诬告黄忠是隐藏在坊子矿区的抗日分子。
黄忠攥攥手里的菜刀,怒发冲冠,“俺给他们拼了。”
哪个男人遇到这种事也会发疯,黄忠失去了理智,他攥着菜刀不顾一切地冲出了院子。
顾庆坤三步并作两步窜到栅栏门前,敞开双臂拦住了心情崩溃的黄忠,劝阻说:“黄兄弟,你千万不要冲动,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此时不能拿着鸡蛋碰石头,硬拼不仅不能杀了张喜篷,只能再搭上你的一条命,那样还有意义吗?只要活着,咱们一定想办法杀了张喜篷。”
婆姨和两个孩子尸骨未寒,黄忠七尺男儿泪如泉涌,大儿子刚刚九岁,小儿子刚刚十几天……他“噗通”跪了下去。
顾庆坤走到黄忠背后,用大手拍着他的肩膀,“快走吧,弟妹和两个孩子的后事有俺料理,你放心。”
黄忠带着深仇大恨离开了家,离开了坊子矿区,被孟正望收留在孟府,做了一名厨子。
兰姐背着手站在火房里,东看看西瞧瞧,没话找话问:“黄大哥,老爷和大少爷回来了,您今天准备烧几个菜?”
黄忠知道兰姐是一个马屁精,是二太太陶秀梅的眼线和耳目 ,她来孟家比他早两年,表面上他也不得罪她,她问一句他答一句,不想回答装作没有听见,继续低头做事。
后院里,东厢房两扇薄薄的门半敞着,一缕缕煤烟顺着门缝隙飘出来,在廊檐上游荡;窗玻璃上落着一层白色的雾气,屋里一切若明若暗,一个婷婷袅袅的身影站在门内,清澈的双眸直勾勾盯着对面西厢房的屋顶,那儿落着几只喜鹊,它们低头啄食着屋檐上的瓦松;中午的阳光照在屋脊上,融化的雪顺着瓦片流淌,木梁上的燕子窝被雪水打湿了,一团团泥土坠落在廊檐下。
这个女人是孟正望的三太太,是孟正望从窑子里买来的,岁数不大,二十几岁,名字小翠,她进孟家的门大太太不高兴,没给她一个婚礼,兰姐有话,三太太就是一个摆设。
自从小翠住进孟家大院,孟正望从没有到她屋里过夜,踏进她的屋子都是谈一些正儿八经的事情,小翠是邱学秦的人,也是坊子碳矿区的国民党联络员,他娶她只是掩人耳目而已。
小翠听到孟正望的脚步声,往长廊里看了一眼,孟正望蹉跎的背影越过了她的眼帘,她的嘴唇哆嗦了一下,轻轻推推门,扣扣门栓,撩着嗓子念了一声:“老爷回来了,您怎么不到俺屋里坐坐呀,您是躲着俺吗?俺有那么可怕吗?”
孟正望愧疚地转回身,双手举到额头,弓弓腰,抱抱拳,“哪里?哪里?这几天俺忙,自顾不暇,抽不出时间回家,把年轻漂亮的太太扔在院子里独守空房,是俺的过错,俺的过错。俺先去给俺老母亲请个安,待会儿,俺去您屋里坐一坐。”
小翠放低了声音:“老爷,俺有话要说,俺在等您……”
孟正望眉头微蹙,小翠进孟家门一年多了,从没有主动邀请他进屋子,难道是真有事吗?孟正望撩起衣摆,快步蹿到小翠的屋门口。
午后的阳光洒满了孟家院子,孟家老太太住的屋子很敞亮,坐北朝南三间大屋,东西两个卧室垒着大火炕,中间屋子有两个锅灶。
一面墙,一个布帘,把东西两个卧室与外间屋隔开。东卧室里的家把什非常简单,靠窗户有一个大炕,炕沿旁放着一把椅子;靠北墙根有一张小木床,孟老太太揣着双手、垂着双腿坐在床沿上,头低垂在胸前打瞌睡。钻进屋子里的阳光落在老人的身上,她饱经风霜的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两只眼皮松垮垮耷拉着,惨白的髽髻上罩着一个银色的发簪,几缕散发荡在她的耳后,露出一对金耳环。
东墙根放着一张不高的桌子,桌上放着一个茶盘,茶盘里扣着几个茶碗,一个水烟袋,还有一盏玻璃灯,两支糖葫芦端放在茶盘上。
孟粟瞪着一双大眼睛直挺挺躺在炕上,他的长睫毛上下忽闪着,碎碎的刘海遮住了他的眉梢,塌鼻梁,宽鼻头,红润的唇角,脸盘白白净净,眉眼清清亮亮,一个圆卜隆冬的男孩。
院里传来了黄忠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孟粟把眼睛从窗口转到了屋门口。
黄忠把两碗米饭抱在胸前,大手挑开门帘,往屋里一探头,看到了床沿上打盹的老人,他放轻脚步,蹑手蹑脚走进屋子,他的脚步声还是惊动了老人,老人打了一个激灵,用袄袖抹抹迷迷糊糊的眼睛,看清进屋的是黄忠,咧咧干瘪瘪的嘴唇,双手摁着床沿,半天才站直身体。
黄忠把一碗米饭放在桌子上,把另一碗米饭双手递到老人面前,“老太太,不好意思,俺吵醒您了。”
“没有,没有,黄师傅吃累了。”老人直直驼着的背,瞪着深陷的眼睛瞅着黄忠,“黄师傅,您辛苦了,这么冷的天,看看您,看看您累得额头冒汗了。”
“不累,俺是走得有点急,俺今天过来有点晚,您饿坏了吧,让您久等了。”
老人蠕动蠕动缺牙的嘴,忘记了回答黄忠的话,心里恍恍惚惚生起一丝伤忧,她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不知小孙儿什么时候能够站起来,能够自食其力。
“俺方才打了一个盹,也许是俺老了,坐一会儿就睡了过去,有一天,有一天俺如果不遭罪,睡着睡着就过去了,那是俺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呀?”
“不会的,您老身体结实着呢,大少爷回来了,俺与他说了几句话,耽误了一点时间。小少爷一定饿坏了吧?”老太太的话让黄忠听了很难受,他不知怎么安慰老人,他靠近炕沿,低头盯着孟粟泪光闪闪的眼睛,慈爱地说:“二少爷马上就会好起来,俺相信,开了春山上树绿了,河水化了冰,二少爷一定会站起来。”
听黄忠嘴里念叨大少爷,老人脸上瞬间堆满了笑容,“黄师傅,您说什么?您说大少爷回来了,他吃饭了吗?”
“俺过来的时候他还没吃,他说要找老爷有话说……”黄忠端起桌上的米饭,用勺子搅了搅,把米饭泡进紫菜鸡蛋汤里,挖了半勺饭,送进孟粟的嘴边,“小少爷,您尝尝,里面还有几个虾皮,是大少爷的朋友从青岛捎过来的,是海里捞出来的,很新鲜,大少爷说虾皮补钙,让俺多做给您吃。”
孟粟点点头。
黄忠从裤兜里掏出一块手巾,擦擦滴落在孟数下巴颏上的汤,直直腰,扭脸看看老太太,“老太太,您也快吃吧,天冷,饭一会儿就凉了。”
老人点点头,抓着袄袖擦擦脸,儿子曾告诉她说,黄忠本来有一个完美的家庭,有一个美丽的妻子,有两个可爱的儿子,是一个狗汉奸毁灭了他的家庭,唉,这世道是怎么啦?
“孟粟,好孙子,咱们一定要记恩,黄师傅这份心咱们记在心里,不为别的,你瞅瞅他每天忙的,没有一工夫的闲,做好了每顿饭,跑前院又跑后院,又忙着过来照顾咱们祖孙二人,咱们一定要站起来,哪怕去火房帮他拉拉风箱。”老人把双手摁着炕沿上,一会儿看看炕上躺着的孙儿,一会儿瞅瞅黄忠手里的饭,叨叨咕咕,“黄师傅,您做的饭色香味俱全,俺的孟粟最喜欢吃您做的饭。瞧瞧,又是香菜,又是小葱,您这是从哪儿弄的?这大冬天的,弄这些东西不容易。”
“俺在北山上种的,俺用草席子盖着它,开始俺以为天冷它们不能活,没想到它们还挺坚强,只是没长大,有的叶子冻伤了,还有的干了变黄了,俺取了它们中间一点绿色的,给这饭调个颜色,给二少爷增添点食欲。”
老人挪了挪脚,离开了炕沿,往前磕绊了一下,皱巴巴的手扶住屋门框,没有回头,自顾自地念叨着:“孟粟呀,祖母老了,牙又掉了几颗,有一天老的会走不动路,甚至死去,俺死了没什么,俺最不放心你,你一定快点好起来,给祖母扛幡。”
孟粟哭了,眼泪哗哗地流,他的头左右摇晃,嘴里发出模糊不清的一个字“不”。
孟老太太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有点驼背,耳朵稍微有点聋,自从孟粟出事后,她的模样更加苍老,头发全白了,她心疼孙子,孟正望是孟家几代单传,好不容易有了两个孙儿,没成想小孙儿变成了残废,老人不相信孩子摔一跤就会一辈子卧床不起。
老太太身边原来有一个丫鬟,丫鬟嫁人后再没有回到孟家,老人年老体弱,一天不如一天,照顾孙子有点吃力,她让陶秀梅帮找个丫鬟。
陶秀梅是一个非常精明的女人,她觉得再找个丫鬟还不如给儿子娶房媳妇,养媳妇是不花钱的奴隶,她可以随便打骂,也可以随便支使,何乐而不为呢?她把这事与孟正望说了,她不会说她心里真实的想法,她只是说给儿子找个养媳妇,养媳妇照顾她未来的丈夫一定比外人照顾的周到,说不定孟粟慢慢就会站起来。
院里的风钻进了屋子,撩拨着布门帘,孟粟的耳朵动了动,睁大了惊喜的眼睛,嘴巴子歪斜到了耳根子,用劲喊出两个字:“哥哥”
老人的双手抓着门框,眯缝着眼往屋门外探探身子,半拉布门帘搭在她凸起的后背上,几缕散发悠荡在她松垮垮的腮帮子上。
孟数快步走近屋门口,向老人深深鞠躬问好:“祖母,您好。”
老人高昂起头,哆嗦着一只手把眼前的散发抿到耳后去,“真的是俺孟数呀,你弟弟听出了你的声音。”
“是,祖母,弟弟进步很大,他竟然听出俺的声音了。”孟数搀扶着老人的胳膊,向屋里的黄忠点点头,又笑眯眯看看炕上的孟粟,眼睛落在桌上一碗米饭上,“祖母,您还没吃饭吗?这天凉,饭凉了,俺给您拿火房去热热。”
“不用,不用,俺年轻时候天天吃凉饭,没事,俺没有那么娇贵,太凉兑点开水就可以,孟数呀,你吃过了吗?”
“吃了,俺在俺母亲屋子吃的,俺陪她说了说话……祖母,俺知道俺爹在您这儿,俺就没过来,请祖母谅解。”
“你爹去你三娘屋子了,唉……”老人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孟数,你的三娘,她怎么不弹琴了?你弟弟喜欢听,有时间你跟她说说,让她到俺屋子里来坐坐,给你弟弟多弹弹……”
“嗯,这件事俺会给俺爹说说。”孟数走近炕沿,弯下腰看着孟粟的眼睛,“弟弟好多了,也胖了一些,多亏黄师傅悉心照顾。”
黄忠拘谨地哪嚅:“哪里?是小少爷一直想站起来,他很坚强,更勇敢,俺相信,他一定会重新站起来。”
孟粟满眼泪,哆嗦着嘴唇想说什么,一个字没说出口。
孟数用手指揩去孟粟脸上的泪水,劝慰道:“弟弟是想二娘了?二娘,二娘病了,感冒了,她怕传染给你,所以不能来看你,你不要怪她。”
孟粟跌坏了身体,他的脑子没有坏,当年他被送进医院,娘没有陪他一天,他做完手术睁开眼最想见到娘亲,可是,只看到了拖着病体的大娘和爹。
大娘安慰他说娘亲病了来不了医院看他,那个时候他多么希望娘亲真的病了。
出院回到家,他希望娘亲一口一口喂他吃饭,陪着他说话,扶着他走路,娘却让兰姐伺候他,兰姐阳奉阴违,当着人面一个样,没人时,骂他废物,拧他胳膊,打他耳光子。
祖母来看他,他用眼神告诉祖母,他害怕兰姐,祖母把他接到了后院,黄忠每天三顿喂他吃饭,给他洗澡,陪他说话,带他晒太阳,他知道谁对他好……想到这一切,孟粟泪水像流水一样溢出了眼眶,很快打湿了枕巾。
“弟弟,你别哭,明天过来一个丫头,她比你大四岁,是爹的朋友介绍的,听说她是一个好女孩,她会陪着你玩。”
孟粟使劲摇摇头,摇下两行泪,他想说不要,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吐不出口,他全身冰冷,他害怕来一个像兰姐一样恶毒的女人。
“弟弟,祖母岁数大了,照顾不了你,黄师傅还有大事要做,你身边离不开人……俺的朋友认识那个丫头,他说那个丫头不仅聪明伶俐,还非常善良,相信哥哥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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