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的自然地一手接过我妈手中的包裹,一手轻轻拍了下我妈的背。
我妈抬头看了那男的一眼,忍了好久的眼泪夺眶而出。她伸手抹着眼泪,低头跟着那男的走了。
这两个人个子都矮小,走在一起像两个过家家的小孩,就这样,走了。
邻居阿婆啐了一口,骂道:“不要脸!”
我爸的堂兄带着村里的几个年轻小伙子,拿着锄头、镰刀从村中央的大祠堂冲了出来。他远远看见那两人走了,我爸却无动于衷的样子,忍不住质问我爸:“阿温,你就这样让那对狗男女走了?!”
我爸低声回答:“他俩上学时候就好着,说起来,是我拆散了他们。现在这样,走了也罢。”
我爸的堂兄重重跺了下脚,低吼道:“你还是不是个男人?!!换了我,就是不弄死那男的,也得让那男的脱层皮!”
他站了会,见我爸依旧不言不语,无奈地挥了挥手,示意那些小伙子们散了。
邻居阿婆朝我爸絮叨道:“阿温啊,不是我说你。当年你不听我的,非得娶这个女人。你要是娶了我们家燕儿,哪还有这种事?我们家燕儿虽然不像这个女的念过高中,但好歹也是初中毕业的。这女的除了长得好点,有哪点比得上我们家燕儿?个子那么矮……”
我爸一声不吭,转身回了屋。
当天夜里,我爸红着眼睛,砸了家里剩下的唯一一件值钱的东西——一个红木柜子。就此,老祖宗留下来的那几件值钱的家具,被我爸砸了个精光。
他把我叫到跟前,说:“剑,我知道你不傻。你和我一样,就是不爱说话,没有别人那么多的花言巧语。我们家现在就是这样。你妈走了,你爷爷奶奶去世早,家里就我和你两个人了。我要忙地里的活,还要想办法挣点零花钱,肯定就顾不上你了。你也大了,以后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洗衣服、做饭也交给你了。”
我点了点头,没说话。
我爸叹了口气,说:“去吧,睡去吧。”
我上楼去睡觉。吱呀吱呀的上木头楼梯声,以前是我最爱听的。只要上了楼躺在了床上,我妈就会给我讲各种光怪陆离的神奇故事。上至远古时代的猛兽,下至来自未来时空的时光穿越者。我妈小小的脑袋里,总是装着各种各样神奇的故事。从今往后,吱呀吱呀的楼梯声后,是我蜷缩在被窝里的小小身影。
我爸在昏暗的白炽灯下,蹲在地上,低头翻看那些被砸坏的家具。屋子本就不大,那些家具堆在一角,占据了大半个房间。他仔细研究着这些家具的构造,也从中寻找着精美的红木雕刻图案残片。
在我看来,我爸明明很聪明,不知道为什么我妈总骂他是榆木疙瘩。他在我妈离开后的第二天第一件事,就是调整了表带长度,把家里的那块女士上海牌手表戴在了我的手腕上。那块男士的,一直戴在他的手腕上。这两块手表是我妈唯一的嫁妆。即使吵架最凶的时候,砸东西最厉害的时候,我爸都是先把手表卸下来放在安全的地方,才开始砸东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妈没有带走她的这块女士手表。如果她想带走,我想我爸应该会同意吧。
也许,她是想给我留点念想吧。
日子很快就上了正轨。我从一个什么都不会,穿衣服都要我妈提裤子的小男孩,变成了一个五分钟起床刷牙洗脸,十五分钟做好早饭,二十分钟到学校的大男孩。
我爸每天起早摸黑。他开始和村子里最能干的老人交流,问他怎么翻土施肥,种各种庄稼的不同技巧。作为回报,他帮老人挑东西。让一个敏感木讷的大男人去向别人讨教这些问题,应该挺难的。但是为了生活,我爸折下了他的腰。到了秋天,他种出了颗粒饱满的稻谷,产量足足是以前的一倍。他终于获得了让我妈满意的收成,可惜我妈已经离开了。
我爸说过,他把家里的做饭交给了我。他说到做到,不仅把做饭的任务交给了我,还把种菜的任务交给了我,他说:“儿啊,爸爸对吃食是不计较的。有口吃的就行,冷了热了都无所谓。你不一样,你在长身体。你喜欢吃什么菜,自己种,自己做。每天多吃点。”
就这样,家里的自留地成了我的任务地。
我爸的堂兄娶了位贤惠的媳妇,我叫她大伯母。她家的自留地就在我家的旁边,每年每个季节,她都变着花样种各种蔬菜。辣椒、茄子、青菜、豆角、土豆、番茄、芹菜、大白菜、冬瓜、南瓜、芋艿……
自留地在家门口的山上。
每次我一抬眼,看见大伯母在自留地里忙活,就赶紧扛着锄头奔过去,腆着脸问:“大伯母,今天您种啥嘞?”
大伯母是位善良的女人,很是同情我和我爸。她笑着说:“今天种芋艿。我多拿了些芋头。你过来帮我翻土,我们一起种。”
就这样跟着大伯母种蔬菜,我们再也没为没菜吃发过愁。
我学会了翻地、种蔬菜、施肥、浇地、除虫,成了干活的小能手。我还跟大伯母一样,在破了口的浅口缸里种上了小葱和大蒜,就放在家门口的院墙上,炒菜的时候揪一点。我甚至还学会了腌制咸菜和肉。家里的大菜缸里,常年腌制着长梗白菜。
腌白菜炒肉和腌肉炒蒜苗,是我最爱吃的两个菜,特别下饭,一顿能吃三大碗白米饭。我爸也吃得特别欢,还学会了开玩笑,直呼养不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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