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海上的炮声渐渐远去,慢慢听不到的时候,鸡笼港的海岸就显露在了水天线上。
辽阔的陆地由远及近,慢慢在视野里无限放大,最后充斥了整个水面,宁波船像一条回归鱼缸的小小鱼儿,悠悠地游向这座夷州岛北边最优良的深水港。
前头的蜈蚣船负责引流,桅杆上飘扬的黑底白骷髅旗也是一道附身符,徐来站在船头看得很清楚,自从能肉眼看到鸡笼港以后,起码有五六条蜈蚣船一类的小型哨船出现在自己座船左右,或近或远,警戒的味道非常浓烈。
而随着宁波船的逐渐靠近,又有两条重装鸟船游荡在港口外侧,之所以说是重装,是因为鸟船上的船舷上探出了好多黑洞洞的炮口,这种明显经过改装的船与鸟船本来的样子大相庭径,不但炮多了许多,连船身看起来也厚实了不少,牺牲了一些速度换取了船身更加的结实。
宁波船从鸟船侧面经过,徐来看着远处徐徐滑过的鸟船。
“又是这么多炮…...澎湖将军叫什么来着?”徐来问道。
徐武想了想才答道:“不清楚。”
“不清楚?”徐来愕然回头:“什么叫不清楚?你的认旗问谁买的?”
“的确不清楚,原本朝廷封的澎湖游击叫李旦,是倭国豪商,不过听说他已经死了,谁接任的不清楚。”
“死了?”徐来脸皮抽了一下,抬头指着刚刚过去的那条鸟船:“那这是谁的船?”
“是中华远东商行的。”徐武也颇为无奈,他也觉得这答案不怎么令人满意:“这是一家倭国海商,死掉的澎湖将军李旦据说是这家商行的后台。”
“死掉的后台,就不是后台了。”徐来皱眉:“既然主心骨死了,应该树倒猢狲散才对,怎么看起来不像啊……定然有新的掌舵人了。”
“是这样,买认旗的时候听郑总管说,眼下中华远洋商行正在跟朝廷交涉,想让其他人接任澎湖将军的位置,但谁接任,还得听朝廷的。,
“呵,这才对了,我还以为真的没人管得住这些人了呢。”徐来呼了一口气,笑起来:“那这远东商行,谁是龙头呢?”
“是一个叫聂尘的人。”
“聂尘?”徐来眯眼想了一下,摇摇头:“没听说过。”
“我也没听说过,不过听说在倭国很吃得开。”徐武道:“好像跟倭国皇室,也有渊源。”
“哦~”徐来恍然大悟,哼了一声:“怪不得呢,原来是倭寇的底子!这中华远洋商行起着中国的名字,却是倭人的产业,反过来还要赚我们大明海商的钱,这世道……哼!”
“老爷,说到底,还是我们大明没能耐,若是大明海上齐心,一起出钱把这鸡笼港扫了,何来这些事?”徐武低声道,虽然周围全是自己人,但他依旧本能地压低了声音:“可如今没人家拳头硬,只有低头啊。”
“我观这鸡笼港,无非是船多,船上炮多,若是……嗯?那是什么?”
正说着话的徐来突然将手一指,瞧着已经近在眼前的鸡笼港某一处山头说道:“莫非是炮台?”
“是。”徐武看了看他手指的方向,道:“正是鸡笼炮台,那边是禁区,不准外人过去,上回我本想去瞧瞧的,远远地在山脚底下就被挡住了,差点吃了板子。”
“这港口居然还有炮台?”徐来啼笑皆非,哂然道:“这究竟是战场还是商港,若是泉州或者月港门口摆有这类炮台,不把客商吓跑我徐字倒过来写!”
“老爷说的是,大明沿海城池无数,除了卫所城有炮台外,其他哪座城有炮台的?纵然城墙上摆有炮石,也不会像鸡笼这样高高地把炮台垒在山上,这不是穷兵黩武是什么?”徐武也跟着笑了几声,但话锋一转,又道:“不过我们大明讲究以德服人,从不以威压人,倭寇哪里懂这些道理?他们把炮显眼地露出来,等于把獠牙露了出来,加上遍地数不清的战船,来这边的海商见了,个个胆战心惊,谁还敢不听他们的话?”
“……”徐来这回没有说话了,他只是盯着海港侧面小山上的炮台,不吭一声,胆跳没跳心惊没惊,就不知道了。
炮台上那几尊炮炮管很长,长到伸出了石墙外不少,远远看去,如同山上伸出来几根铁管子,黑沉沉的指向鸡笼港外,将宁波船出入海港的通道,全都纳入射程以内。
徐来的目光一直盯着炮管没有挪窝,直到船身靠岸,“嗵”地抛下石碇落锚,他才收回视线,但是立马地,他又瞪大了眼,看向港内。
“蕃船?!”徐来惊道:“这里怎么有这么大的蕃船?有红毛鬼在这里么?”
他指的,自然是停在鸡笼港内、身躯最为庞大的两条盖伦帆船了,正是定远号和镇远号,定远号比镇远号还稍大一点,在周围的一众福船和广船簇拥下,看起来像两座小山包一样大。
“老爷错了,这不是红毛鬼的船,这是中华远洋商行的船。”徐武纠正道,还用手指着定远号:“你看,船上还有昆仑奴,正在擦洗甲板,却没有一个金发碧眼的蕃鬼。”
“商行有蕃船?”徐来比刚才还要吃惊,他头回听说这种事:“这种船大明都造不出来,倭人能造出来?”
“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这不是红毛鬼的船。”徐武当然无法回答自家老爷的问话,只是说道:“上次我来,亲眼看到船上由汉人驾驶着,从外海拖了一条被打得七零八落的商船回来,那船被炮打得,浑身都是窟窿,居然没沉。”
“那是因为别人不想要它沉!”徐来冷哼一声,凝神道:“若是炮只打吃水以上,就算把船板全拆了船也沉不了,这道理打过铁炮的人都懂,但吃水线以下只要中一炮,船也会沉。这些夷州海盗,都是高手啊。”
“老爷是说…..他们是故意这么干的?”徐武闯海几年,自然也明白些海上道理,立刻秒懂:“莫非是为了留个人情在,不把事情做绝了?”
“定然是这样了。”徐来正色道:“船在不在,完全两码事。船在,人死几个无所谓,就有的谈,船东就能花钱赎船,不过夷州海盗绝不会在意那几个钱的,他们无非就是想让船东服软罢了。”
徐武深以为然,看到跳板搭好,有夷州岛上的人站在码头上等候,忙带着徐来过去,向等在那里的人报了船名和东家名字,以及船上货物种类重量,那边人记下了,在一张纸上写下来,将纸交给徐武,自顾自地走了。
“这是什么?”徐来皱眉凑过去看,发现纸上除了刚刚写下的宁波船信息,还盖有一个大印,印戳用篆体写着“澎湖游击衙门”几个字,签有刚才写字人的名字,落有日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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