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钦相在巡抚衙门里和李国助的肱股心腹刘香聊得很投机,但他不知道,与福州相距五百里开外的厦门一带、隶属永宁卫的中左守御千户所里,也在进行一场不怎么见得人的交谈。
中左守御千户所城,位于同安县嘉禾屿上,也就是如今的厦门岛上,在大明的军事序列中,“所”是偏低的一个级别,仅仅比更低一级的水寨来得高档,千户所城里一般驻防一个千人队,由一个游击头衔的将领守卫。
不过中左所与别的千户所有些不一样,此城是洪武年间由江夏候周德兴所建,周长两里,墙高两丈二尺,因为地理位置紧要,能够与金门所城、高浦所城、以及永宁卫城、镇海卫城互为犄角,所以移镇福建南路参将于此城中,将中左所的地位顿时拔高了一大截。
地位高了,里面的驻防军人自然也会更多,至天启五年,中左所里已经装了两个守备、一个参将的规模,若是加上景泰年间归属过来的浯屿水寨,所城里共有军兵近三千人,人多势众,战船数百,妥妥的福建第一镇海千户所。
这样重要的千户所,平时里有些大人物过来视察,属于正常得很的举动,所以福建总兵俞咨皋在这里住了好几天,也没人觉得奇怪。
俞咨皋在中左所的住处,并不在所城里,而是在城外,一个当地大户的庄园里。
庄园很漂亮,处于一片树林旁边,左边观海,右边临山,是一块极好的风水宝地。外面一圈粉墙,里面楼台轩榭,墙外仟佰交错,墙内鸟语花香,不时有牧童高歌,有鸣鸟附和,景色宜人,临风听海。
俞咨皋就住在这样的环境里,不过初春的天气终究有些寒冷,风吹起来刺骨,他还是关上了窗。
不但关了窗,他还闭了门,并且特意在院子门口放了几个亲卫,严令没有他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近,违令者斩。
于是他所在的房间成了密室,唯有两人独坐。
与大方的朱钦相不同,俞咨皋并没有派美婢来给客人上茶,他连白开水都没准备,打算就这么和客人谈事。
好在与他对面而坐的客人并不矫情,没有水喝无所谓,依然保持着很谦卑的态度,低声说着话。
“李国助心很大,他在岛上说,要集中十六家海盗的力量,突然发力,将聂魔王一举荡平,事成之后,按功论赏,有福建巡抚在后面撑腰,什么条件都好说,功劳大的,不但可以漂白,给个武职军官都没问题。而且杨六杨七之类的人提出要分一分聂魔头的产业,他也没有明确说不行,这手笔,可不小。”
“呵。”俞咨皋笑了一声,一边咂嘴一边摸了两下花白的胡须,他的胡须长长了不少:“李国助真的把巡抚大人的招牌亮出来了?”
“亮出来了。”对面那人答道:“他拿出了朱巡抚写给他的信,我凑近了看得清楚,虽然很多字不认得,但落款那几个字,我是认得的,绝对是朱巡抚的手笔无疑!”
“呵呵,朱钦相这次要赤膊上阵了啊。”俞咨皋笑得大声了点,撸胡子的动作也快了几分:“也难怪,聂尘的动作实在太大,竟然断了澎湖海面,这是荷兰红毛鬼都不敢做的,他做了,殊不知这么一来,断了多少人的财路啊。”
“是啊,连我们的路子都受到很大影响。”对面那人道。
“你许心素有多大影响?”俞咨皋斜眼瞥他:“你的货都是从倭国运到福建,在我的军港上的岸,走的陆路,压根不从澎湖过,影响了什么?莫非……你背着我还干了别的生意?”
“哪里哪里,不敢不敢。”许心素自知失言,忙讪笑着否认:“我怎么敢背着大人做生意呢?我的今天都是大人给的,我就是大人麾下一个小兵,生死都被大人捏在手里,岂能不知恩图报、做些天打雷劈的勾当?没有没有。”
“.…..”俞咨皋冷冷地看了一会许心素的眼睛,看得这个海盗头子浑身发毛,良久才哼声道:“影响还是有的,你的船在倭国水面,得买他聂家的认旗才能保得平安,这笔银子是白花花的利润,就这么给他了,可划不来。”
“是、是、是,我就是这个意思,划不来啊。”许心素忙道:“这家伙现在太过跋扈了,任谁都不放在眼里,实在看着来气。”
“他跋扈,有他跋扈的实力,不然你怎么不跋扈?”俞咨皋恨铁不成钢地盯着许心素:“我那般支持你,要船给船要人给人,就差把水师官兵给你当手下了,你瞧瞧这些年你干了些什么?连个杨六杨七都斗不过,不中用的东西!”
“大人,这可怨不得我啊。”许心素委屈地解释道:“杨六杨七那俩亡命徒手底下什么人都有,连逃亡的军户都敢收留,打起仗来死不要命,又神出鬼没的,我们常常被他们偷袭,容易吃亏,可……”
“行了行了,别说这个了。”俞咨皋不耐烦地挥挥手:“那些海盗都答应李国助了么?”
“都答应了,那么优厚的条件,怎么可能不答应,连我都答应了。”许心素笑道:“反正大家伙一齐上,任聂魔头再厉害,也肯定抵不住的。”
“肯定抵不住?”俞咨皋哼了一声:“这个不一定。”
“大人你太小瞧我们了。”许心素不服道:“我晓得你在澎湖一战中,和聂魔头一齐打过红毛鬼,但红毛鬼终究是大人你的水师打败的,对不对?聂魔头纵然凶狠,也是助攻。真要抡起实力来,他大不了有几百条船,而十六家英雄集结起码有船上千,淹都淹死他!”
“你们想靠人多船多对付他?”俞咨皋沉吟道。
“正是!”许心素得意地答道:“海上争斗,就是靠船多人多,这和陆地上道理一样,人多就占上风,任你钢筋铁骨的好汉来了,也架不住人多势众,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淹到你的喉咙口。”
他为了表示自己说得对,再次将俞咨皋澎湖之战抬了出来:“大人的澎湖之战,不也正是靠人多船多才将红毛鬼拿下的吗?”
“人多船多……”俞咨皋皱起眉头,思想放远,忍不住又回想起澎湖海面那火光熊熊的场面来,那炮火连天、鲜血染红大海的战斗,一想起来就令人血液流速加快。
火船舍生忘死、战船炮火犀利,海面上浮尸泛滥,船头犁过尸体,好像破开一块块猪肉,天地间都是血红色,黑沉沉的硝烟能遮蔽日月。
“噫!”俞咨皋突然打了个冷战,浑身颤抖了一下。
“大人?”许心素孤疑地看着他。
“好冷!快去把窗户关严一点!”俞咨皋惊觉自己刚刚失神了,忙以发脾气来掩饰。
许心素起身去窗边,挨个窗户查看,最后迷惘地回来报告:“大人,窗户全都关死了,没有风能吹进来。”
“怪了,我怎么觉得冷---是了,一定是年纪大了,身体有些虚弱,你下个月带两根极品辽东人参过来,我要补一补。”
“这……是。”许心素猝不及防地被敲了一棒,只能捏着鼻子咽了,心中道这寒冬腊月的季节里去找辽东人参?那边的大雪封山了啊,价格贵得吓死人,大佬你这不是要我出血吗?
“接着说聂尘的事,你们几时动手?”
“这个月二十三,妈祖过生日的那一天。”
“怎么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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