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天子李隆基,一袭月白色长衫,头戴硬脚幞头,腰间的黑鞓犀带上悬挂着盘螭玉佩和一方龙纽,像极了一位谷虚气华的文士。
多年的养尊处优让他面如满月目若青莲,然而毕竟到了知天命之年,眼角已然爬满了鱼尾纹。
此刻他悠然望着脚下那深不见底的大坑,伸手轻轻捻动一下上唇的八字须,轻声道:“克己复礼,勤劳思政,每一坐朝,或至日昃,力士,你以为呢?”
不远处的一片阴影中,身穿紫衣的高力士快步走上前来,竟比李隆基还要高出一头。
高力士躬身道:“心暗则照有不通,至察则多疑于物,想那杨坚,不过是靠欺凌孤儿寡母得了天下,哪里又有什么雄才大略,最后还不是生生累死了自己,以至隋二世而亡?”
“你这老犬,朕不是封存了《贞观政要》吗,你却偏要偷偷去看。”李隆基手指高力士笑骂了一句,脸上却露出欣慰之色。
高力士急忙赔笑,倒也并无告罪之意。
开元十七年,修文馆学士吕兢上表直言劝谏皇帝,同时附上他所著的《贞观政要》。
《贞观政要》记载了太宗文皇帝李世民和大臣们对话的实录,极力歌颂贞观之治,总结政治得失,当得是一部良史。
李隆基虽然视太宗文皇帝为偶像,可并不意味着他就喜欢别人拿自己和太宗文皇帝做比较,尤其是那几年他统治下的大唐还远谈不上盛世。
所以吕兢遭到皇帝的贬斥,出为荆州司马,而《贞观政要》也随之束之高阁。
可高力士知道,李隆基没事就会取出《贞观政要》细细品读,乃至通宵达旦。
作为皇帝的贴心人,高力士又怎么可能不读《贞观政要》?
先前李隆基所说的“克己复礼,勤劳思政,每一坐朝,或至日昃”,便出自《贞观政要》李世民和大臣萧瑀之间的对话,李世民对隋文帝杨坚大事小事一把抓的独夫作风很是看不起,所以大加批判。
高力士当然也能听得出,李隆基这时候提到隋文帝杨坚的独夫作风,不单单是为了彰显自己的开明,大概他是对当下的三个宰相不满意了。
果然,李隆基轻叹一声:“朕和杨坚不一样,朕也至察,可并不多疑,心也是明的。当年姚崇为相,竟连长安的宅子都置办不起,要寄宿在寺院里,卢慎之为相,死后竟要老奴卖身为他下葬,他们二人都是在邀名,却将朕置于刻薄寡恩的境地,可朕还是成全了他们的清名。到了燕国公张说为相,泰山封禅时他暗中收受贿赂,大肆提拔亲信与朕同行,朕当然知道这些,可还是给了他致仕的体面,力士,你来说,朕难道还不够宽容吗?”
高力士急忙道:“三郎自然是宽容的,只是三位相公终究瑕不掩瑜,若非当初三郎您独具慧眼提拔了他们,放权给他们,又怎么会有如今这太平盛世?”
李隆基眼中闪过一丝阴郁:“可如今的三个宰相,朕一样提拔了他们,放权给他们,可为什么他们半点都不让朕省心呢?”
高力士苦笑无语,这话不好接。
当今的这三位相公可都活得好好的,不是他可以置喙的,就算他说对了说好了,也免不得落下一个干预外朝的把柄。
伴驾多年恩宠不减,高力士没有别的心得,唯有四字:忠诚,谨慎。
三位刚上位的宰相都是干臣,张九龄不说了,可谓官场小强,三起三落成功拜相,如今他作为大唐文坛领袖,继承了贤相张说的文人士大夫势力,在朝堂可谓一呼百应,连皇帝都敢硬怼。
另一个宰相裴耀卿,同属于张九龄的阵营,如今兼任河南淮南转运使,正在主持运河以及沿岸转运仓的修建,一旦完工将彻底扭转关中缺粮的窘境,通衢南北,功在社稷。
至于最后一位,李林甫李哥奴,出身李唐宗室,论辈分还是当今天子的族叔,此人不学有术精明狡诈,身后还站着一波关陇、山东士族势力,也是个硬茬。
三位宰相,两大阵营,斗得不亦乐乎,按道理说皇帝应该是乐见的,难不成如今皇帝开始厌倦了?
如果此刻高莽在的话一定会告诉高力士,是的,皇帝开始厌倦党争内斗了,或者说,皇帝已经强大的自信到党争也不会危及江山社稷。
历史上张九龄下台后,李隆基一改以往不到四年就换一波宰相的惯例,而是把李林甫安置在相位上长达十六年。
李隆基也从此走上了隋文帝杨坚的反面,他天天顾着享受,压根就不理会朝政了。
安史之乱的罪魁祸首,正是李隆基。
天子李隆基久久没有得到高力士的回应,不禁露出不悦之色,侧身看向高力士,忽然问道:“力士,我来问你,太子李瑛,可堪大用?”
高力士冷汗都下来了,急忙压低身子,一副惶恐的样子。
李隆基见高力士吓坏了,不禁露出促狭的笑容,步步紧逼道:“力士啊,寿王李琩呢,你觉得如何?”
高力士几乎要哭了,皇帝啊皇帝,你这就不讲武德了,咱还能不能好好聊天了?
朝野皆知,天子不喜欢太子李瑛,若不是李瑛背后有张九龄一帮人力挺,只怕早就被废掉了。
可问题是,天子也不喜欢寿王李琩啊。
李琩是天子最宠爱的武惠妃的儿子,此刻武惠妃正暗中勾结李林甫,使劲把李琩往储君位子上推呢。
高力士很清楚,李隆基就算再宠幸武惠妃,也不可能让李琩当太子,从而让武惠妃有当上太后的机会。
不为别的,就因为武惠妃是武则天的亲侄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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