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嗤……”良生笑了出来,回头看了一眼外边,回头道:“统共也就二十几头人,叫个甚队正!回了凤翔,还不照样你耕你家的地,我耕我家的地。”
“今年不考了?”那火头问:“你不是说今年好歹再考一回么?”
良生拨开两手的鸡毛,一屁股坐在地上,摇了摇头,“想考,只是没个介引。朝中取官,家世极为重要。如我等这般,如何与那些衙内去比?”
“又不比诗词歌赋,喝酒逛楼子。比的是刀弓箭戟,马战步战,策略应对,这些你不比他们强?”那火头侧眼看看门外,附耳道:“我这昨日酿了一坛酒,回头你给张军训送去。好歹让他帮回忙……”
良生侧目而视,“你藏粮食了?”
“不是我藏……”李火头道:“我藏什么粮食?这是弟兄们省下来的口粮,我拿去兑了些稻米,一番心思,你莫要打岔!”
良生听后,眼眶瞬时便湿润了,脸上也戚戚然,抹了抹嘴角,“我平日里那般对待弟兄们,他们竟肯为我省一口吃的。”
“莫要使脸子!”李火头推搡了一把,道:“咱们这队人,两年一轮换,若是不病死饿死,一直要轮到六十岁。谁也不知下两年,咱就轮去了何处。若是河陇打仗没个准信,说不定还得派咱去吐谷浑。没这身本事,咱这些丘八,谁能活得下来?我是没几年了,可外边这些弟兄,哪个不是上有老,下有小。你这般对他们,他们心中焉能不知好歹?左右这军训营也是闲来无事,不操练军阵,难不成每日晾蛋、混吃等死?”
说着,他便又从一旁的柴草垛中摸出几个蛋,“你既是要送好吃食,这几枚蛋也一并煮了,送与这些官家吃吧。”
“这蛋又是哪来的?”
“这几只鸡下的。”李火头往灶膛里添了一把柴火,道:“去吧,我这不须你帮手。你去陪着外边的官家们,让灶生他们来两人足矣。”
……
军训营中的伙食团并不大,一间简陋的木屋,几张条桌、一只四脚木橱便是全部,连坐的地方都没有。玄甲军众人都出生苦寒,倒是没忘本,几人围一桌,便就满满当当。
每张桌上一个看不出年岁的藤框,框里装着几只看不出成色的糜饼,一木盆菘,一木盆黑乎乎的醋汤。
没了。
赵正看了一眼那飘着粗布条子的醋汤,眼泪都险些掉下来。
这玩意他是喝怕了。唐军没有方便军粮,更没有压缩饼干、浓缩汤料。日常补充盐分,一个靠豉饼,一个靠醋汤。豉饼就是用酿过酱的豆豉加盐研磨,揉搓成饼晒干,吃时掰下指甲盖大小的分量,或冲汤而食或就饼而食。醋汤的原料便是粗布浸润老醋,而后晒干而成,一般涌来煮汤喝。比起豉饼那又涩又苦的味道,醋汤虽然更容易接受,但喝多了,胃里就一个劲地抽抽。
于是赵正拿起一块糜饼瞧了一眼。
干巴巴的,粗糙地很。像是加了极大分量的糠,一掰开,碎一地。
他丢进嘴里尝了尝,拉嗓子,比平凉的糠饼还要难以下咽。于是皱了皱眉头,看了看身边的赫连云天。
赫连云天接过尝了一口,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这滋味还行。”
张宏见赵正眼里有疑惑,便脸生歉意,“赵相,军中吃食便就如此。赵相莫不是吃不惯?”
他心里也起疑,似赵正这身份,是从平凉里这等乡下地方爬起来的泥腿子。前几年河陇饥荒,他大概也是挨过饿的。而且从军这多年,他总不该连这东西都吃不惯。
他哪里知道,赵正当年是领着全村人打鱼换粮食,虽说都是吃糠咽稀,但那日子毕竟没过几天。平凉富起来的速度太快,都没让他的胃反应过来。往后虽然从了军,但一直未曾领兵作战。左右武卫的伙食也比长安府军的好太多,日常小米菜粥伺候,就算吃糜饼,那糜中的原料,也阔绰许多。那是炒熟的碎米、碎麦粒研磨而制,就算加糠,也不似这般。
后来他送开乐公主西行,军中伙食就更没得说了。进了草原,三天两头一顿小烧烤。玄甲军右武卫,哪个不是河陇财政支出大头?饭团子、蒸面馍一顿接一顿,何曾遭过这样的毒手!
“赵相,还请坐下吃喝。”良生端着一张胡登,递了过来,赵正摆了摆手,“不用,该怎么吃便就怎么吃。只是,军训营在长安,弟兄们平日里也就吃这等粗食?”
良生见赵正眉头紧锁,心中也是一咯噔,“尚有炖鸡,还请赵相稍候……”
他看了一眼张军训,张宏听见还有鸡,暗道这货还算识体,一颗吊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嘴里催促道:“赶紧些!”
可那鸡总共也没几只,往赵正这桌上盛了满满一碗鸡肉,其余玄甲军几桌也没几块肉可吃,只有汤色尚可。而军训营的军卒们,便是连鸡汤都没有。
看着那些军卒们眼中流出的馋肉神色,这饭还能吃得下去?
他知道府军的成分,也知道这年头普通人都吃些什么。但他显然还没有清醒地意识到,隐约便要中兴的大唐,其实过的仍旧是吃糠咽稀的生活。
这可是长安!
帝国京师,天子脚下!
那张宏见那鸡汤鲜亮,肉色洁白,暗道这顿饭,总算能让赵元良吃好了,于是笑道:“赵相,这良生,其实人挺不错的。”
“知道了。”赵正舀了一勺鸡汤,盛进一只仔细洗干净的瓦碗中,细细一品,味道中规中矩,要说多好喝不见得,但却是他在军中喝到的最好的汤。
“都吃吧!”他看了看周围,众人直等着他动手,便就开始盛汤夹菜,吃喝起来。赵正将他掰开的糜饼沾着鸡汤吃完,然后吩咐郭霍,“回头以兵部中秋犒赏的名义,采买羊一只,送来。”
“唯!”郭霍跟着赵正吃了这顿饭,一时也是稍有不适。于是放下了手里吃了一小半的糜饼,掏出纸笔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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