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是对面的青年先张口了,他缓缓绽出个笑容来,“爹爹,我们回来了。”
这一声“爹爹”叫得沈琦百感交集,险些流下泪来,那是他十年来一直心心念念要找回来的妻儿呐。
可……
那青年小桦哥又道,“娘和妹妹在宗祠,小栋哥让我过来请您过去。”
沈琦缓缓阖上眼,袖中那只完好拳头捏得死紧,稳了稳情绪,再睁开眼时,已不去看小桦哥,指着箱子冲琼哥儿冷笑道:“你们还打算再绑架我一回?沈家,由不得你们放肆!”说着昂首便往外走。
“绑架”二字让小桦哥微不可查的抖了一下。
琼哥儿那边还没皮没脸笑道:“瞧二哥说的……”又拍着小桦哥嬉笑道:“你瞧你老子这……”
小桦哥早就收了笑脸,斜了琼哥儿一眼,目光中的阴毒惊得琼哥儿后颈子汗毛都立起来了。
他不由得退了一步,再不敢像先前那般嚣张样子了。
小桦哥也不理他,重新戴好斗笠,打了个手势,众伴当扔下几口空箱子,跟在他身后往外走。
大管家正在门口焦急等着,瞧见沈琦出来才松了口气,但看见那几人紧随其后这架势,心里又隐隐有不好预感。
沈琦口中平静吩咐道:“我要往祠堂去一趟。你这边忙完了就去码头看看那边装船如何了,到底是咱们家的事,别一味叫陆家人帮忙。”
说话间眼睛却一直盯着管家。
管家何等机敏,口中应着,碎碎说着嫁妆装箱的事,心里却已是翻江倒海,码头早安排好人了,哪里还用他去,装船沈家下人哪里懂,自然得陆家船工水手来,哪里称得上帮忙!
这分明就是话里有话!
带看着这群人呼啦啦都走了,大管家慌忙跑去报信。
去叫陆家人帮忙!什么情况下需要陆家人帮忙?
他先就往九房跑,九房理六老爷虽是辞官回乡,但甭管族中还是官面上都敬他几分。
不想到了九房却扑了个空,门上说是被九房的房长、嫡支如今唯一的独苗、沈琭的儿子小榆哥给请走了,也说是去了宗祠。
大管家更是担心,顺带着跑了紧邻的七八两房,也都说被请去了宗祠,七房还问,不是族长叫去的吗?可是商量福姐儿的事?
管家心道要坏,族中当家的老爷们都被弄去了祠堂,要出什么事儿,可就一锅端了!
他忙跟各家大管事、外院管事通了气,让各自看好门户,把家丁集合起来,自己匆忙跑去搬救兵。
陆家!
为什么找陆家?因为陆家有商队养着好些护卫呢!
这次回来了二三十艘船呢……
*
却说沈琦到了祠堂,发现里头已坐满了各房房长以及如沈理这样的族老。
其中三房房长沈湖近几年吃喝嫖赌越发胡闹,身子已经败了,中风过一次后,族中有事便都是沈涌代行房长之职。
这会儿沈涌见着儿子琼哥儿跟着沈琦来了还有些纳罕,只是也并未深究。
七房房长沈溧在外地为官,此次来的是其嫡子沈琴。
沈琴早年曾拜在三老爷沈润名下,正德三年时陪族人上京赶考,与沈宝一道留在青泽书院读书。
沈宝志不在功名,后随着师父祝允明、族兄沈玥往山东蓬莱书院去了,醉心于书法字画,如今在齐鲁已是小有名气。
沈琴则是一直苦读,去岁回来参加乡试,虽是吊在榜尾,却实实在在的中举了。
只是自知春闱无望,又逢妻子有妊,沈琴便没再进京,准备陪妻子待产,等孩子出世后再北上。
因没少受五房照拂,沈琴与沈琦最是亲近,见他进来,立时站起来迎过去问好。
早上他还去五房送了礼,这会儿便笑道:“家里不是忙着?琦二哥怎的有空召大家伙儿过来,可是有什么急事吗?我是闲人一个,二哥有事尽管喊我……”
沈琦脸色便有些难看,环视一周,见众人都冲他点头,心知八成都是被人以他名义骗来的,不由恼怒,回头瞪了琼哥儿几人,朗声道:“不是我召大家来的。琼五弟,你来和大家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话音刚落,便有一道清亮的声音自外面传来,“是我召你们来的!”
说话间,一个书生打扮的青年扶着沈海从祠堂后面转进来,又有一个壮汉紧随其后,拖拽着个人前行,却是一直被锁祠诵经悔过的沈源。
沈源唬得脸都白了,因怕挨打也没敢吱声,直到厅堂上见得众人,才慌忙扯脖子呼救。
众族人一惊,纷纷站起来,那壮汉却是揪着沈源到一处椅子坐了,又站在他身后。
沈源惊魂未定,坐在椅子上也不住发抖,强撑着才没瘫倒下去。
除却沈琦外,众人皆看得目瞪口呆,忙问沈海到底是什么情况。
沈海虽是称病久不在人前现身,但清明祭扫时看他身体康健气色还不错,而今却是一脸颓然,好似骤然苍老了十岁。
被那青年安顿在族长下首位置上,沈海看了看众人,微微叹了口气,带着颤音宣布道:“诸位。我宗房嫡长孙小栋哥,沈栋,回来了。”
众人大吃一惊,纷纷去看那青年。
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小栋哥是被谁掳走的,但总归是进了匪窝这么多年,如今悄没声的回来,以这种诓骗的方式把大家叫来宗祠,能有什么好事?!
一时间众人皆戒备起来。
但见那小栋哥冲周围团团一揖,彬彬有礼道:“小子回来了。见过各位长辈。”
口中说得客气,行动却是半点不客气,一步便跨上前,坐在了族长的位置上。
“我这次回来,有这么几件事,头一桩,”小栋哥一笑,拍了拍椅子扶手,“我是宗房宗子,这族长,理应由我来当。”
*
江西九江府浔阳渡口
南赣巡抚的官船正停泊在岸边,补充饮食淡水。
船工在忙碌搬运物资,随船而来的幕僚、护卫们乃至仆从们却是得了主家允许,下船来松散松散,消遣消遣。
不少挎着筐卖枣糕茶饼鲜果的小贩涌过来,卖力推销起自家的东西,这些算得当地特色小吃,又便宜又实惠,便有不少人光顾。
南赣巡抚蒋冕的三子蒋荣也自船舱中走出来,惬意的吹着江风,看着岸上的热闹。
弘治十一年时,蒋荣曾由嫡亲叔父翰林学士蒋冕引荐,拜在王华门下做了关门弟子。当年恁是意气风发,只觉得考取功名如探囊取物。
然之后接连参加弘治十二年、十五年、十八年三次春闱,皆榜上无名,他那些斗志也被这十年漫长而绝望的科考时光消磨殆尽。
正德初年时,王华、蒋冕倍受内阁打压,蒋昇日子也不好过。时局如此,自家又没考运,蒋三便放弃了科举入仕的打算,一直跟随父亲,帮着他料理庶务。
从浙江到四川,如今又到江西。
因着蒋三素来没架子,平易近人,几个护卫买了吃食回来,都嘻嘻哈哈的过来请他尝尝。
这边几人正有说有笑,那边一个幕僚忽的表情严肃快步过来,请蒋三借一步说话。
却是道方才有个货郎故意撞了他,然后借着赔礼悄声与他说乃是松江府人士,姓沈,与蒋大人还有些姻亲关系,现下有极要紧的事要向大人禀报,又说了个“宁”字。
这幕僚是蒋昇到四川任上才收的,对主家亲戚关系不大清楚,但朝廷这时候派蒋昇巡抚赣南为着什么他却清楚得很!
事关宁藩,无论真假,总归不能放过。
这幕僚也是谨慎人,找来几个在附近买东西的护卫,吩咐了几句,几个人便将那货郎引走,在僻静地方搜了身,悄没声的五花大绑塞进运菜蔬的推车里带上船来。
幕僚确定那人没有任何凶器又捆得结实,才来给主家报信。
“松江沈家……?”蒋三下意识讶然反问了一句,但又很快掩盖过去,表示幕僚做得极好,让他领路,自己先去看看。
……
“儿子确认过了,是沈家宗房的沈珺,通倭案里被冤枉的沈家三子之一。他长兄是山西布政使司左参政沈珹。他父亲当初是族长,如今族长给了……沈琦。”蒋三看着父亲脸色,小心翼翼道。
提到沈琦,蒋昇便是叹了口气。
沈琦的发妻蒋氏便是蒋昇的侄女,因失怙从小养在他身边的,同亲生女儿也差不多。
那年他五十大寿,沈琦一家说来贺寿却并不曾到,后来消息才至,说是松江出了倭祸,侄女和孩子被绑票下落不明,而沈琦,通倭。
蒋家慌忙派人去打听,可确确实实是沈琦拿了几万两银子去赎人,被认定“资敌”,证据确凿,人也下了大牢。
松江倭祸之事影响极大,杭州同样是常有倭寇出没的,故此亦是处处戒严。而蒋家因为丢了个侄女,侄女婿又被判通倭,也受到波及。
兼之当时朝中,王华正受到刘谢李三位阁老联手打压,蒋昇的胞弟蒋冕因是詹事府右春坊右谕德,算是新帝党,同样受到先帝旧臣排挤,这些反映在浙江官场上,便是对蒋昇更为直接的倾轧。
杭州知府是多肥的官缺,多少觊觎之人恨不得立时将蒋昇拉下马,一时手段百出。
那段时间蒋昇几乎被挤兑得几无立足之地,自顾尚且不暇,更别说帮衬沈家了,最终是放弃了看起来已没希望的侄女侄女婿,断尾求生。
对此,蒋昇不是不愧疚。
而他的状况好转,是在刘谢被赶出朝堂,王华、杨廷和相继入阁,蒋冕也受到重用之后。
他升为浙江按察副使,后又调至四川布政使司为右参政。
虽然他算是王华一党,儿子因拜在王华门下算是沈瑞的师叔,蒋冕与杨廷和也是交情不浅,但他始终没有再同沈家有何联络。
在最艰难的时候没有拉拔侄女婿一把,为自保反而将其当作弃子……等沈家三子冤案昭雪,乃至沈家再度崛起后,他再凑过去,那便是小人了。
没想到,今天在这里再遇沈家人。
蒋昇打了个手势让儿子继续说下去。
蒋三这才将沈珺所说一一转述。
却说沈珺决意要找回被拐走的侄子小栋哥,只身到了南昌。
他常年管着沈氏宗族事务,本就有经营族产的经验,又深谙如何与官府小吏打交道,没多久就弄到了新身份,在城中立起个小小铺面。
因想着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想造反必是要有粮草的,他便由此入手,立稳脚跟就开始买田,经营粮米铺子,留心南昌府市面上粮米动态,一点点接近王府田庄,接近宁府底层仆从管事,一点点搜罗起各种消息。
几年下来手里王府欺压百姓侵占田亩的证据没少收罗,更是发现了宁藩专门关人的庄子。
那庄子里都是些富家子弟,只可惜并没有他侄儿。
这些都是宁藩勾结匪寇掳来的,有些人直接换了赎金,有些人则被圈养起来,直到养熟了,成为“自己人”。
想到侄儿可能也被“养熟”,沈珺不免恐惧,沈家是分宗了,小栋哥牵连不到其他族人,他这房头却是妥妥的一个也跑不掉。
他的心态也从一开始的想立功,到后来的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去岁宁藩小四公子赫赫扬扬上京去“太庙司香”,然年都过去了,也没好消息传来,之后,市面上粮价开始有了波动,粮米不知运到了何处。沈珺便觉得不好。
直到最近,沈珺发现他一直盯着的那个关人庄子上富贵子弟一夜之间都不见了,看门人酒醉之后说那些人各回各家了。
沈珺知道不对,立刻收拾细软准备去报信——宁王造反的消息,在其起兵之前才最值钱!
首选之路,当然是直奔南京。
那里有重兵,那里有王守仁呐!
然而讽刺的是,沈珺找了这么多年都没找到的侄子小栋哥,在他去南京的水路上遇到了。
当年信誓旦旦“营救侄儿”,然当两条船同进渡口,小栋哥认出他喊了一声二叔时,沈珺果断跳船逃了。
当然,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是对的,在之后很长一段路都有人追捕搜查他。
靠着贴身藏的金银锞子,沈珺换了身行头,扮作个走街串巷的小货郎,辗转向北。
南京去不得,便去河南,找沈瑞!
今日也是赶巧,恰在浔阳渡口寻船过江,听闻南赣巡抚的官船停靠。
沈珺在南昌时一直着力与底层小吏交好,衙门里官方邸报消息他都知道,晓得这南赣巡抚便是当初的松江知府、沈琦的岳家,且其子还是王华的弟子。
当下便直奔这边来了,既想着尽快送出去消息,也是求一份庇佑……
蒋昇听罢,微微沉吟,道:“沈珺所说多有不尽不实之处,不过也是人之常情,不必深究。只是,就算他所说全部属实,宁藩即将要反也只是他自己的判断,真相如何犹未可知。”
蒋三忙道:“宁藩狼子野心,不得不防,皇上调父亲过来,不就是……如今正好……”
蒋昇看了儿子一眼,叹道:“这些年你虽没少历练,到底是没接触过兵事,不知其中厉害。巡抚虽提督军务,然宁藩经营江西日久,若真有起兵之意,江西诸卫所之兵是否可用还很难说。
“你也看了邸报,你说河南都司下辖多少卫所,为何沈瑞自京中来还要带蒋壑、高文虎的兵?没有这一手,一个小小的武安县就能让他折进去。你想那临漳王府一个小小郡王,在彰德府才多少时日,宁藩呢?”
蒋三眉头拧成了疙瘩,先前也知道艰难,只是父亲并没有说太多,只道地方上情况复杂,还等着到当地先用一两个月摸清状况再说。
他还当是按照按察使那一套,查一查藩王欺压百姓、地方官不作为等诸事,敦促当地卫所剿匪等等,离南昌毕竟还远,更多是震慑之意。
没想到刚到江西就遇上宁藩异动,如此一剖析,父亲这个位置真是危险之至。
“那我们等了援军再……”蒋三忙道。
蒋昇打断他,道:“我会遣人往北报信。你即刻启程,带着这沈珺尽快赶往南京,请你师兄(王守仁)发兵——对外且说协助剿匪。沿途注意点消息。看邸报,浙西闽北也有匪患,南京那边或已往这边发兵了。”
蒋三眼前一亮,“那父亲且先慢行……”
蒋昇摆手道:“放心,为父自会与他们周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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