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琅瞧在眼里,涩声道:“怎地连你都不信我。”
施安忙道:“大公子,我自然信你。只是,只是——”他连说了几个只是,吞吞吐吐再也说不下去。
“只是太过离奇,不敢相信是不是?”施琅神色黯然,用手摸了摸施安脑袋,叹道:“如果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我也不肯相信。”
往事如烟浮现在施琅脑海。他是福建泉州府晋江县人氏,自幼就在晋江冲波跃浪、驾船使舵,习得一身水上功夫,过不得清水汤面的穷苦日子,跟随老大郑芝龙出海讨生活,时常与倭寇、西洋海盗交锋打仗,领兵作战很有一套,绰号海霹雳,意思打起仗来如同暴雷降临,必能致人死地。郑芝龙贪图富贵投降鞑子,施琅追随郑成功与清兵作战接连得胜,极受国姓爷看重。只是自己带兵有术交际无方,平日里性格粗疏不重细节,与郑成功帐下的心腹将领大多面和心不和,有时候性子上来还不管不顾当众与郑成功争吵,丝毫不留脸面。郑成功监生出身,曾拜入江南名儒、东林党领袖钱谦益门下,得了“大木”的别字,平日里以儒生自居,素来看重上下礼节,虽然表面不怪罪心里却极不舒服,慢慢冷眼相待。众将领平日里就瞧自己不大顺眼,见状自然趁机落井下石,你一言我一语争在国姓爷面前数说是非。国姓爷虽然英明果毅,却禁不住众口铄金,疑虑之下剥夺兵权,要自己回到厦门练兵,以观后效。
想起旧事,施琅双拳紧握,呼赫喘气,面目逐渐扭曲。
“大公子,大公子!”耳边响起急切的呼唤,施琅打了个寒颤猛地惊醒过来,见施安神情惶惑,眼睛眨也不眨地望向自己,心头微暖,强笑道:“施安放心,大公子这些年不知经历过多少风浪,哪会有事——你愿不愿听故事?”
施安闲居乡下,偶有几文月例就会溜到镇上茶馆听说书先生讲三国水浒等评书,每次都听得津津有味余味无穷,自然极喜欢听故事。只是觉得大公子神情有些古怪,张了张嘴没有回答。
施琅没有理会,抬头望向远方天际,见乌云层层叠叠遮天蔽日,罩得大地一片昏黑,空气沉闷似乎又要下雨。他望着乌云凝神半晌,悠悠说道:“很久以前,福建南安有位了不起的豪杰,不想跟祖辈一样每天脸朝黄土背朝天过种田苦日子,聚拢一帮江湖好汉下海经商。他头脑活络能说善道,又极讲江湖义气,没过几年就发达起来,拥有好几百艘海船,成为闽浙一带最大的海商。朝廷禁止老百姓擅自出海经商,怕有了见识会造反作乱,专门派出官兵攻打。那位豪杰用兵很是厉害,好几次打得官兵大败,却不杀害俘虏,把带兵将官好生招待,赠送银两送了回去;掏钱救济没饭吃的穷苦百姓,用海船运到台湾垦荒定居,每家每户赠送银两,因此上上下下都赞他好。朝廷见拿他没办法,好言好语招安到朝廷当将军,掌管水师剿除海盗。豪杰的势力越来越大,闽浙沿海都要听他号令行事,被朝廷封为南安伯、福建总兵官——”
“大公子,你说的豪杰可是郑芝龙老太爷?”施安插嘴问道。他在施家多年,耳里灌满了郑芝龙的传奇故事。晓得郑芝龙小名一官,十七岁跟随舅父黄程出海闯荡,专门从事海商生意,海上势力极其庞大,连西洋远道而来的红毛鬼都要听从号令,老老实实缴捐纳税,威名远震大长华人志气。
“就是郑芝龙老太爷。”施琅点头道:“郑老太爷以一介平民官封公候,富贵已经登封造极,也没有称王称霸的野心。无奈朝廷腐败饥民造反,闯王李自成称雄崛起,出兵占了京师,崇祯皇爷在煤山上吊身亡。山海关总兵吴三桂一怒为红颜,满清鞑子趁势入关,铁骑横扫不仅灭了义军,连同大明花花江山也一并抢去。明军屡战屡败纷纷投降,鞑子越过长江攻占南京,俘获弘光皇爷,兵势直逼闽浙沿海,郑老太爷受奸人蛊惑,坐拥十万水师按兵不动,为保功名富贵前往福州投降满清鞑子,被鞑子王爷博洛裹挟北上,眼睁睁成了笼中困虎。国姓爷与郑老太爷志趣不同,矢志扶保大明,率领残部出海抗清。”
“国姓爷是郑老太爷长子,受郑老太爷多年栽培,原本是当然的郑氏家主。哪料族兄郑彩起了异心,率领郑家舰队占据舟山拥立鲁王,封爵建国公,暗中联合郑鸿逵、郑联等一帮郑氏族老,说国姓爷是倭女田川氏生的蛮夷杂种,不配继承郑老太爷的家主位置,想方设法夺权争位,双方越弄越僵,险些就要内斗起来。国姓爷屡劝不听,采纳参军陈永华计策,用了分化击破的手段,先说服叔父郑鸿逵拥护自己,又率军突袭厦门,借口会师斩杀堂兄郑联,发重兵围困舟山。郑彩孤立无援,联络好的郑氏族老纷纷叛变,不得已交出兵权,跟随国姓爷前往厦门杜门闲居,自此不再过问军事。”
施琅抬头望天双眼迷茫,显是陷入回忆之中。“郑彩夺权失败被国姓爷软禁,手下心腹树倒猢狲散各奔东西,侍卫曾德与我有一面之缘,就投奔到了我这里。虽然我向来瞧曾德不起,可人家落难来投,做人不能不讲义气,便收留在身边充当亲兵,心想以后有机会再慢慢提拔,哪料却给自己埋下了天大祸胎。”说到愤恨处,施琅猛地一拳砸在石头上,鲜血淋漓恍若不觉,毫不叫痛。
施安见大公子右手血肉模糊,丝丝鲜血渗出肌肤,忙从怀里掏出手帕想要包扎。施琅摔手躲开,粗短眉毛向上一扬,道:“蹭破些许油皮,不碍事。”顿了一顿,继续说道:“曾德投奔我之后,屡次提起郑老太爷对我的恩德,说国姓爷只顾自家忠义,却忘了生身父亲的养育大恩;又讲国姓爷坚执不肯降清,郑老太爷必定成为鞑子的眼中刺肉中钉,说不会还会因此阖门遭难,日后国姓爷身故也没面目见郑老太爷于地下。风言风语只是挑拨我与国姓爷的关系,那时我奉命回厦门练兵,以为曾德感念旧主,心想此人倒有几分忠义,没有过于责怪,只是叫他莫要胡言乱语,说施琅这辈子跟定了国姓爷,其他的却没有多想。曾德见我不肯上路,以后就不再劝说,过了些日子不知怎地找到关系,转投国姓爷帐下成了内营亲卫,临走都不跟我说上一声。”
“我以为曾德嫌冷灶难煨,虽然心中气愤却也憋住不说,只当没见过这个小人。万料不到曾德投到国姓爷帐下后,逢人就大造我的谣言,说施琅怨恨国姓爷赏罚不公,屡次想拉起队伍投降鞑子,有模有样活灵活现,全都是他妈的瞎扯蛋。可国姓爷本来就对我有些疑心,听了流言信以为真,下令剥夺练兵权,不准我再入军营。”
施安前些日子奉施大宣之命送新鲜菜蔬前往探望施琅,见他宅在屋里日夜喝酒,当时还羡慕大公子逍遥快活,哪料竟有这般委屈,心里为施琅鸣不平,情不自禁掉下泪来。施琅伸手替施安擦拭,叹道:“这世上还是你对我真心,见我喝得醉醺醺,好意劝说莫要酗酒误事。可那时我心里极不痛快,把好话都听成歹话,还发火把你赶了出去,自己日夜灌黄汤。那一日,我打开坛子刚要喝酒,亲兵进来禀报说建国公郑彩前来拜访。我心里奇怪,郑彩眼高于顶,从来瞧我这大老粗不起,到厦门之后为了避嫌从不出门,更不与领兵将官打交道,怎会突地前来拜访。我本来就受国姓爷猜疑,按道理绝不能与郑彩私下接触,更惹疑心,可那时灌多了黄汤脑筋有些糊涂,居然与他同病相怜,吩咐亲兵请郑彩进来。”
“不一会儿,郑彩身穿素白儒衫,宽衣大袖由亲兵领着飘然进屋,见我捧着酒坛狂灌黄汤,微微一笑,摆手示意亲兵走开,拖了条板凳坐在对面,笑嘻嘻陪着喝酒。我们一人一碗对饮,没多久差不多一坛黄酒下肚,郑彩见我已醉得东倒西歪,连话都讲不零清,瞧瞧周围无人,忽地从怀里摸出封信递过来,说是郑老太爷亲笔,让我看后遵令行事。”
听到这里,施安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感觉一张绵密细网宛若毒蛇慢慢缠绕到施琅身上,“大公子,郑老太爷真地写了密信?会不会——是建国公假造的?”
施琅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密信确是郑老太爷亲笔,我从小跟随郑老太爷下海闯荡,出生入死那么多年,笔迹还是认得出来,何况上面还有郑老太爷日常通信惯用的独门暗记,特地提了几件只有我与郑老太爷知道的隐私。郑老太爷在密信中说,他受清廷优待,已被编入汉军正红旗,封为一等精奇尼哈番,日子很是得意。国姓爷违抗父命不肯降清,实属忤逆不孝,他下令废除国姓爷的家主位置,由郑彩接任,要我见信后听从郑彩吩咐,配合夺了国姓爷的军权,然后率军降清,日后必定不失功名富贵!”
“大公子,你,你有没有遵从郑老太爷的吩咐?”施安听然目瞪口呆,骇声问道,心脏抑制不住砰砰剧跳起来,莫非大公子禁不住诱惑,真地暗中阴谋造反,图那博浪一击?
施琅摇了摇头,昂然道:“施安,你服侍我那么多年,居然也把大公子瞧得恁般没志气。施琅是顶天立地的大好男儿,哪能贪图富贵弃主求荣,何况国姓爷虽然受人挑唆疑我弃我,以前待施琅可真没得说,施琅说啥也不能背弃旧主,出卖良心。看完密信我酒吓醒了大半,想了好一阵子,忽地扬手把信纸扔进酒坛,瞧着信纸被酒水浸湿,然后向郑彩道,郑老太爷有令施琅自当遵从,只是没兵没权,连军营都进不去,难以追随建国公对付国姓爷,请建国公见谅。密信施琅从来没见过,绝不会向别人提起。”
“我以为密信已毁,郑彩没了把柄便威胁不到我。哪料郑彩端坐板凳微笑不动,等我说完拱了拱手,说施将军为人重义讲交情,郑森如此待你还不肯造反,郑彩十分佩服。郑森不遵父命,自然有人出手对付,施将军到时候只要出面帮忙稳定军心,劝说众将跟随降清,就是大功一件。”
“听到这里我起了疑心,暗想莫非郑彩在国姓爷身边埋下了暗手。故意言语支吾犹豫不决,另取了坛酒与郑彩拼酒,等灌醉了慢慢拿话套问,原来曾德投奔我和改投国姓爷,还有故意在国姓爷面前讲我的阴私,都是郑彩的计策,目的是逼上梁山,迫我加入郑彩同党,共同出手对付国姓爷。曾德就是埋在国姓爷身边的钉子,等时机成熟就会出手行刺,郑彩联合人手从外突击,里应外合废了国姓爷,逼迫诸将跟着投降鞑子。”
“我知道事态紧急,本想套问同党名单,郑彩却喝醉了酒趴在桌上呼呼大睡,只好叫进亲兵扶到客房睡下,立马出门去找国姓爷。虽然郑彩阴谋反对国姓爷,毕竟这是郑氏家事,又持有郑老太爷密信,我也不好翻脸拿下,免得里外难做人,只能把阴谋禀告国姓爷,由国姓爷亲自动手处置。哪料到了郡王府门口,守门亲卫说国姓爷与陈永华参军一大早就出了门,不晓得去了哪里。我又忧又急,问清曾德没有跟随前往,放宽了心思,心想先回家稳住郑彩再说。刚要转身离去,就见府门口人影一晃,却是曾德从里边走了出来。我不知郑彩的话有几分真假,刚好可以套问曾德验证虚实,就笑嘻嘻迎将上去。曾德见了我有些不好意思,涨红脸抱拳行了军礼。”
“我拉着曾德进入郡王府,来到他房间坐下。曾德不晓得我的意思,瞪大眼睛瞧住我。我低声道,方才建国公来找过我,把啥都跟我讲啦。曾德你很了不起,能够忠心为郑老太爷和建国公办事,以后必定前途无量,升官发财。”
“曾德听了这话才把心放到肚子里,面现得意神色。不过他为人小心,细细盘问了郑彩言语,见我说得丝毫不差,方才向我拱手道,施将军恕罪,卑职也是奉建国公将令办事,情非得已,如若不在郑森面前讲施将军坏话,哪能让施将军与建国公同心。听了这话我心头冒火,面上丝毫不露,慢慢探问曾德在郡王府的同党。曾德答了几句,忽地起了疑心,说跟在国姓爷身边的冯锡范就是同党,现在已奉令出手行刺,自己留在府里下毒,要把郡王府老幼全都毒死,等建国公领兵前来,便可控制大局,一举成功。”
“听说曾德已在茶水中下毒,我心里发急,哪想得到曾德是拿话诈我,转身便想出门呼唤大夫前来解毒救人。曾德见我焦急模样情知不对,没等出门就拔出腰刀用力砍来,口中大叫施琅入府行刺,国姓爷小心!”
“听曾德贼喊捉贼,我气昏了头,恼怒之下不假思索拔刀对仗。打了没几回合,大批亲卫闻声纷拥前来,见我与曾德战成一团,都大感诧异,围成一圈观战。曾德本来不是我的敌手,一味游斗,见亲卫过来忽然精神大振,大叫大嚷说我潜行入府行刺,企图不利国姓爷。我百口莫辩,心想只有把曾德擒下才能还我清白,就耍了个虚招,把曾德的腰刀引向外侧,挥刀力砍,想把他拿下再说。哪料没等砍中,曾德忽地身体一侧,把右胸亮了开来。我收刀不及,眼睁睁瞧着腰刀插进曾德右胸,一股鲜血泉水般喷溅出来。紧接着曾德的温热身子扑到我怀里,轻声在我耳边说道,施琅——我要拖着你一起死!”
说到最后一句施琅咧嘴惨笑,像极了曾德临死前的狰狞模样。施安在旁边听得浑身发冷,忽地想起以前听老爷无意中提起郑芝龙学日本大名习气,秘密培养了一批心腹死士,都是从自幼收养的孤儿中精挑细选,勤练武艺之余每日洗脑,长大后自然忠贞不二,只服从郑芝龙一人。莫非——曾德也是郑彩秘密培养的死士?念头甫起,就听施琅续道:“曾德说完就倒地身亡,眼睛睁得老大,嘴角现出狞笑,似乎在嘲笑我不自量力。我想不到居然会是如此场景,提着刀怔怔站在那里。亲卫亲眼瞧见曾德死在我手上,自然没人疑心他会编造假话,叫嚷着捉拿逆贼施琅,一窝蜂杀将过来。我见亲卫蜂拥杀来只得举刀抵抗,脑筋糊涂之下出手不知轻重,连伤了好几名亲卫。这下更加难以辩白,只得先行逃跑再说。哪料国姓爷得知消息大发脾气,派出冯锡范四处搜捕,又上门抓了施家满门。唉,都是施琅不孝,连累父母家人跟着受苦。”想到施大宣押入监牢,不知还要受怎样的苦楚凌辱,禁不住语音哽咽,泪珠涔涔而下,滴入黄泥坑之中荡起阵阵涟漪。
施安觉得大公子的经历比评书还要离奇,听得惊心动魄。想了想,眼里忽地放出兴奋光芒,向施琅道:“大公子,既然你被冤枉,只要找机会见着国姓爷,把郑彩的阴谋向国姓爷吐露,自然一查就能明白。那时候国姓爷必定放了老爷夫人回家,重新让大公子领兵杀鞑子,岂不是天大好事。”
施琅怔了怔,细细思索了一会,摇头道:“施安,你说这话是因为不了解国姓爷性子。国姓爷表面温文儒雅,为人却极为坚毅果决,一旦打定主意九头牛都拉不回。郑老太爷是国姓爷的亲生父亲,中了鞑子王爷博洛的圈套被逼北上,奉鞑子指派亲笔写信要国姓爷降清,否则阖家性命难保,语气极其可怜,差不多就是向国姓爷苦苦哀求。国姓爷明知郑老太爷所言不虚,心里难过却还决计抗清复明,把亲生父亲的性命都撇在一旁不加理睬,那是何等的铁石心肠。国姓爷既已下令抓捕,自是认定施琅反形已露,讲甚么都没有用场。”咧嘴苦笑,涩声道:“况且郑彩与国姓爷兄弟阋墙,又持有郑老太爷亲笔书信,无论胜败都会遭国姓爷之忌。施琅本就不受国姓爷待见,莫名其妙卷将进去,说不定到时好处捞不着,反倒会赏碗刀削面尝尝,老爷也要跟着受牵连。”
施安想不到里面竟如此水深,他自小在施府长大,生性纯良质朴,从不理会外面的风雨变幻,向来唯施琅之命是从,见施琅犹豫便不再劝说。主仆两人坐在石头上大眼登小眼,均感彷徨无计,耳边只听到芦荻丛中秋虫脆鸣,此起彼伏,丝毫不理会人间忧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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