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县城的西城门朝北走,绕过一个山坳,有一条满是牛马车辙的官路,直通薛庙村的后村。薛庙村和徐家堡子毗邻。一个在塬坡上,一个在塬坡下。
两天前,灰白狐狸从刘宅后院一跃逃走。它先是在徐从所住宅院巷道的附近徘徊了一阵子,待看到一对新人和和美美、恩恩爱爱后,它想了一会后,就径自离开了,决定不再打扰二人。
徐从已走上了他自己的路。
与它再无关系了。
它不属于燕京,不属于繁华地,只想待在故乡。
人要为自己而活。
哪怕另一个人,也是他。
它由小道趁着黑夜跑到了薛庙村后村,再抄了一条从原顶到后村的小路,上了徐家堡子。乡间相邻的两个村子这样相通的小路很多,一般都是一些半大孩子领头踩劈出来,用以三五成群四处闲逛。
路不宽,仅两三掌的距离。
如今它舍了徐从、瑜小姐的供奉,它不知下一个能看到它的人是谁。
甚至……可能因为它的道行太过微末,维持不了多久匿息隐身的法术,就会将真身彻底显露在凡人眼前。
它一身皮子光滑顺亮,但凡见到的乡人都会心动。
一旦暴露,它可能会身死。
所以,它尽可能的选择了小道。
在经过了几株青苍的柏树、蓬茸的柳树后,徐二愣子的两只前爪踩在了桦树左近一片深陷泥土的泛黄落叶上,它的两只狐眼向前偷偷的瞧着堡子街道上的一举一动。它此刻所站的地方是一个小土坡。
今天大概是九月初几,具体的日子它一只狐没必要详记。这个时节,晚麦已经收割,苞谷种也下了地。它瞧见几个乡人肩膀抬着梨铧、锄头,根据它的猜测,可能是到地里下黄豆去了,还有时不时几个农妇挽着柳筐来来往往,筐里装的是根上带湿土的绿菜,还有一些洋柿子、黄瓜,她们是去摘菜挖菜去了。
它等待夜晚的到来。
村子似乎比以往萧索了许多。
一些熟悉的面孔一直没有碰见,它猜测,这些人可能被大虫埋了黄土,棺木躲在坟冢中等待腐蚀,或者是夏忙后在家里歇息。
除了农忙外,乡人平日里的日子并不怎么忙。除了妇人,妇人大概是一年四季都要忙活的,待在纺车房里织布。不过事非绝对,勤快的庄稼汉,一年四季都不得闲歇,到别村盖房上工,或者当个掮客,反正做的都是下苦活。
夜静悄悄的来了。
堡子里只有五六家人点了油灯,其余各家乌漆嘛黑。
徐宅比它几年前所见,改变了不少。庄墙是新修缮的,垒得厚实且高了不少。还有门,是涂成黑色的新木门。至于各方布局,倒是没怎么变化。
入了正门,到了前院,右手边就是马厩。顺着前院的长廊端直往里走,就到了徐宅的后院。老爷、太太等主子们居住的地方。
马厩内新的马夫正在借煤油灯的灯光铡草,他坐在徐三儿以前坐的大青石上。
一旁的半大黑马欢愉的蹭着马栏,眼睛直盯着草料看,嘴角已泌出白色涎液。
马夫姓徐,是它的一位叔伯。
它认识这个马夫的脸。
但徐家堡子好几百号人,它并不记得他的姓名。
也是,能当马夫的,绝对算是在村里混的不行的边缘人物,非几个富户,它又岂能记住具体的姓名。
它看了一眼马厩和马厩旁的侧屋,怔了一下,又朝后院去走。
少倾,它就来到了后院的餐室。
餐室的灯火通亮,徐宅的主子们齐聚一堂。
除了徐书文外,还有徐书文的太太、他娘徐老太太。
饭食很简单。
馒头、红豆白米粥、一碟炒鸡蛋、一碟萝卜咸菜。
似乎是它的福源到了,徐宅主子们没有说闲话,谈的都是和它息息相关的大事。
“听说你去参加徐从的婚宴了?”
徐老太太夹了一筷子的萝卜条,她先放在嘴里咂味,等品足了咸味,然后啜了一小口的米汤,再将筷子头一抿。
在吃饭的闲余,她谈及了正事。
“他害死了你爹。”
“你去……是不孝。”
她又用勺舀了一碗米汤,沉声道。
“掌柜的?”
“你去徐从的婚宴了?怎么这事不和我说?”
田慧兰吃饭的口停了一下,诧异道。
她怀孕已有两三个月,此时有些孕显。比以前胖了一圈,脸圆圆的,整个脸都是佛家说的福相。她穿的衣也不是以前束身材的衣服,宽松了许多。
“爹是因为种大烟死的……”
“不是徐从害死的。”
徐书文吃了一口炒鸡蛋,他目光很坚毅,“娘,当初我就说过,种大烟只是一时牟利,一旦暴露,后果难以想象,让你们尽快剪除大烟,你们就是不听,现在好了,落了把柄在别人手上,爹因这事死了。”
徐志用偷偷挪用田产种大烟的事,他一直都知道。
但亲亲相隐,大义灭亲是断绝人性的人才能做出来的恶事、他只能选择对徐志用规劝,求其尽早收手。
“没有徐从,也会有其他人检举爹这个事。”
徐书文推了一下金丝眼镜,喝了口米汤。
“此外,爹之前没有做对事情,徐从找到了机会报复他,他就得受着,这是命。我要是再不识相,是不是要学刘旦?将整个家搭进去?”
说到这里,他冷哼一声道:“我不参加徐从的婚宴,钟科长不会放过我们一家。这点事你们想不明白?”
“要是我连徐从都不肯原谅,那么钟科长亦会如坐针毡,下场……和刘旦家一样。刘旦现在没死,但我想,也快了。”
他对刘旦的结局,做出了预判。
“什么?”
“表哥他要死?”
田慧兰吃了一惊,面露惊慌之色。
她和轩盛米铺刘掌柜一家是亲戚,交情很近的亲戚。
而刘旦更是她幼时的玩伴。
“是的。”
“他要死……”
徐书文肯定了这个说辞,“从徐从开枪走火的那一刻,他就得死。我说过,大烟生意见不得光,咱们家还算安稳,没弄乱子,再加上我好歹也是徐家堡子的族长,所以钟科长没动咱们。我去参加徐从婚宴,就是告诉钟科长,这个亏,咱们家吃了,今后不会再报仇。”
闻言,田慧兰捻着帕子,抹着泪。
餐室安静了一小会。
一双筷子又夹起一根萝卜条。
是徐老太太的筷子。
她抿着筷子根,“你上了这么久的学,就没认识到什么人?徐从有钟科长帮他,刘县长帮他?你呢?你好歹比他多上了几年学,成绩比他也是不差。你难道就不如他?”
她质问儿子。
纵然她晓得这一切得按照徐书文所说的这么做,但她的亡夫不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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