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东方天际的鱼肚白,渐渐被淡红色的霞光逼退。街道两旁的煤球炉,早已冒起了浓烟,大有将恋恋不舍地晨雾,一举赶回海河的架势。
“捡钱包还得起个早”这话不无道理,号称天津卫“三夫”的农夫、船夫和脚夫,便是那些勤奋早起的店铺老板眼中的“钱包”。公鸡还没打鸣儿,成群结队的农夫们,便从四面八方涌进城里,把各种农作物连带老婆,撂到菜市场后,便急着忙着赶往茅厕,争取能抢到一挑城里人的排泄物,捎带回家肥田。然后就一头扎进茶馆儿,要壶茶,来俩煎饼果子,再抢一个好位置,候着说书先生上班儿,接着昨天“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消磨时间。脚夫们则一大早便匆匆忙忙地扯开簸箕般的胃口,清理垃圾似地,扫荡着大街小巷的一切早点小吃,然后赶往脚行,排队抽签等候叫号。船夫就没早没晚了,无论是赶船出港的,还是返航进港的,都不会落下一件事儿——泡澡堂子,说是能泡掉一身的晦气。然后再钻进酒楼,点一桌大菜,甩开腮帮子美美地饱餐一顿。出港的每次都说:这兴许是他最后一顿美餐了!进港的每次都说:终于又活着回来了!
侯富車闲逛在法租界噪杂喧闹的街道上。临街店铺时不时有人热情地跟他打招呼:“富九爷您早!”
侯富車似乎对每一个街坊都很熟悉:“x掌柜早!买卖兴隆!”
天津的早春节令,人们的长衫夹袄还没褪去,侯富車却摇起了折扇,一手还耍着“保定铁球”,俨然一副八旗遗少的派头。他虽然在法租界地面儿上,只混迹了不到一年光景,却已混得人熟鬼亲。其中少不了内在的一股灵气儿外,这八旗遗少的范儿,也为他添了不少彩头。毕竟有大批的晚清旧臣,八旗遗老遗少聚居在这里,借势立足、伺机发展,是侯富車谋划“与命抗争”的第一步。对侯富車来说,耍八旗遗少的范儿,也并非沽名钓誉。
戊申年生人的侯富車,先父乃前朝举人,在距天津不远的滦州供主簿职。“金榜”题名时,与满清第二大望族——富察氏联姻。侯富車在族内排行老九,取名“九旺”,九旺自打出世便长得白白胖胖,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透着一股玲珑劲儿。还不满半岁,就似乎能看出大人的心思,尤为招人可亲。街坊邻里见面便夸:“九少爷真是福相呀!”“侯家真是福星高照呀!”“侯奶奶以后就跟着享清福吧!”,两口子对九少爷更是偏心偏爱。谁知,在九旺还不满周岁时,侯父因窜通革命党,被官兵乱枪打死。往日侯家与街坊邻里相处甚好,此时,邻居们见侯家遭遇横祸,侯母领着楼梯一般的几个儿女只顾伤心,方寸大乱,便主动上门帮侯家料理后事。好心的邻居们还凑份子,请来道士摆下道场。一老道职业性地讨来小九旺的生辰八字,掐指一推,捋着长寿眉神神道道地告知侯母:“此娃‘官星’强旺,为人忠信稳重、聪颖过人、学精功高,乃齐家治国平天下之才!”侯母闻言,刚从红肿的眼泡里闪出一点光亮,可随之老道转而神情凝重道:“其‘壬水’为‘正官’,亦同性相克。”侯母听后越发声泪俱下,难怪当家的走的如此匆忙,原来遇上了克星。现家中还有两个男儿,岂不早晚被他克死?这将如何是好呀?老道闭目垂眉,授予破解之法:“唯‘伤官’强旺之女命,可掣肘!”
侯母心急火燎,四方寻找‘伤官’强旺的女人。终究让她探得富察氏族内,一位嫡出正脉的贝勒爷家大福晋姐姐,生辰八字中‘伤官’强旺,且膝下无子,正愁没人承袭爵位。侯母便隐去了老道的卦辞,将白白胖胖的九少爷过继给富大奶奶。这位大福晋思儿心切,突然天降一个儿子,又加上与侯母乃一脉同宗,两口子是乐不可支。正可谓“糠箩跳米箩”,“运气来了门板儿也挡不住!”,庶出侯家的九旺儿,一转眼便成了嫡传贝子,改名为“富車”。
也不知是富大奶奶命中‘伤官’不够强旺,镇不住富車命中‘官星’?还是老两口喜极悲来?自从小九旺进了贝勒爷的家门,贝勒爷便疾病缠身,苟延残喘地又搂了一年朝廷俸禄,便一命呜呼。
家中的顶梁柱一倒,小贝子还未封爵,富大奶奶只好靠变卖家中古玩字画苦撑时日。只盼富车受封袭爵,能跟着小贝子享受朝廷‘恩养’。终于熬到京城来人,接嫡长公子进宫觐见皇上,听封袭爵。富大奶奶领着公子,跟随公公离开天津,一路马不停蹄来到京城,下榻在王府大街一家旅馆,等候召见。等来等去,不但没等到皇上谕旨,却听得街上乱哄哄的喊声:“宣统皇帝退位啦——!大清国完蛋啦——!老少爷们儿快跑呀——!”。革命军满街上抓人剪辫子,一路抓人一路高喊:“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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