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有多少册书籍,连我也说不出准确数字。”伽罗学士在前面慢慢吞吞对何罗说。
空气中弥漫着成堆羊皮卷积在一起而发出的酸味。这屋子空间很高,一排排书架直通屋顶,书架上堆满各类硬皮包裹的旧书。好在此间通风良好,已最大程度散去酸腐之气。屋子两面都开着窗,阳光穿过层层书架,形成无数顽强的光柱。那些光柱被经过的人体一根根截断,瞬间又一根根连接起来。
伽罗学士把何罗带到一扇窗前。这里有一片没有安置书架的空间,摆放着书桌和椅子。
这里也是学士的工作间。
“我收到了赤儒的信,他在信中对你大加夸赞。不过他也说你心里疑问太多,对天道传承之论似乎尤感困惑,他希望我能给你些帮助。”伽罗学士边走边说,声音里伴随着喘息,“然而我虽是个学士,却并非什么都懂,也不知能不能帮得上你。你看,这里保存着最古老的书籍,内容囊括甚广。其中有些放在这里的时间比咱们先人来到这片大陆还早。我想,或许还是让这些书来解答你的疑问吧。”
“谢谢伽罗学士。”何罗朝老学士欠身致意,“其实何罗此来,只是想见见埠庐家最有学问的人,当面向学士请教几个问题,倒没什么别的目的。”
“请教几个问题?”学士认真打量着面前的俊美后生,“你想问什么?”
“噢,不过是些忽如而至,让我颇感困扰的问题,”何罗转头环顾四周,“譬如刚才在神圣石林默祷时我就想,这天宫修建不易,绝非凡人所能,可那些超凡之人如今去哪儿了呢?”
“这个嘛,恐怕我也无法回答。” 伽罗学士晒然一笑道。
他指了指其中一把看上去不太常有人坐的椅子,示意何罗坐,自己则一屁股坐进另一把软垫都几乎快被磨破的椅子里。“对了,想喝点什么,我让人帮你拿。我年龄大了,在这里基本不太喝东西。”
“谢谢,不用。”何罗在椅子上坐下,“我在想,既然神创造了这地方,为何放弃?”
“呃,如果公子是想了解天宫构造之妙,这里资料丰富,”略作沉吟后,伽罗学士抬手指了指附近一排书架,“多年以来,昭院已有许多关于这方面的研究,公子想看看吗?”
“噢,”何罗笑了笑,“这个问题,我跟学士随便聊聊就好。”
“那是我误会了。不过公子不是第一个对此神迹感兴趣的人。说到神迹,不错,这样的建筑只能用神迹来解释。不知公子是否了解,设立昭院,最初就是为了供奉天神。那时的学士也是神职人员,每天所要做的只是观测星空,领会神的意旨。当然,直到今天,这仍是本院主要工作之一。”
“可据何罗所知,咱们并非一直信奉天神。”
“嗯,不错。信仰这件事本就很难解释。因为它是你内心想要去相信,可又并不确定的东西。《广令通考》上说,昊土先民最初坚信是大地孕育了生命,所以将传说中的不暗之山,不明之海视为圣所,其实就是膜拜山水。这种信仰一直保持至今,于是才有了大叶落法对耕种的指引。”
“先民的信仰是南迁之后才改变的吗?”何罗接着又问。
“对,如果从历史记载来看,确是如此。”伽罗学士有些犹豫的说。
“关于南迁史,莫非还有什么别的说法?”
“南迁史?”伽罗学士眼神一阵恍惚,内心似乎充满矛盾,“那是个漫长的过程,”他打了个手势,慢吞吞的说,“而时间可以让许多历史真相消失无踪啊。若从现有资料看,先民南迁似乎从有记载以来一直就在进行,并不确定最初那一步的迈出到底从何时开始,也不知前后共经历了多长时间。”
“那么,关于传说中的九国,学士肯定也不相信其真实存在过?”
“这个,这是个已争吵了几百年的话题。”伽罗学士一脸尴尬,“公子真想在此跟我探讨此事么?”
“不,不是探讨,只是好奇。”何罗笑了笑道。
“看来公子心里确有许多疑问。”
“是的,何罗从小就对很久以前的事感兴趣。何罗还听说,先民是在到了这里才改变信仰。”
“因为目睹了这雄伟壮丽的宫殿?对这种认识,我是能理解的。刚到这里求学的时候,我也曾深深被此间种种不可思议之处所震撼。那时,为求解这奇观背后的秘密,我没日没夜阅读,沉浸在这古老而浩瀚的知识海洋之中。”伽罗学士再次侧身指了指屋子里一排排码放整齐的书,“像你一样,我也想知道这奇迹般的建筑从何而来,又因何被遗弃。可惜,关于这些问题,曾经以此为家的安甸原住民却什么也不能告诉我们。但多亏他们将此山奉为神山,将这些宫阙奉为神殿,就连这里现存的大部分古籍,也是因为他们的虔诚与敬畏,才得以在漫长岁月中幸运地被保存下来。而更幸运的是,编写这些古老书籍所用的文字竟与先民所用碟文依稀相似。数百年间,凭借这些古老的文字留存,我们逐渐改良自己的书写习惯,这才形成了今天的通用文字。这地方给了我们太多东西,它一定也承载过一个了不起的王朝。”
“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王朝呢?”何罗一脸期盼,等着这位埠庐家的人再说点什么出来。
关于昭院秘密掌握着铁山天宫真正来历的说法,何罗早就听赤儒伯父说过,但并无定论。他希望能揭开这个秘密。令何罗感到失望的是,面对自己的试探,伽罗学士反应迟钝,似乎并不打算趁机递话。
学士的目光在书架上扫了一圈,然后若无其事的说:“可惜,关于那个王朝留下的资料实在太少,已无从查考。”说着,学士理了理宽松罩袍垂下的襟带,面带苦涩浅笑。“这也从某个角度提醒我们,若无有对历史的反思,就没有可以期望的未来。”他不紧不慢的说。
“那我们呢?我们会有值得期许的未来吗?”何罗顺着他的话问。
“公子认为我们会有吗?”学士反问。
何罗笑了笑,道:“若说诸王共襄制度本就源自我们的反思,那恐怕也该重新审视了。”
“公子何出此言?”
“难道学士就没感觉到这浮世之下已暗流汹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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