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是惕恩人,但嫪崀对这座城市了解并不多。
这地方留给他最深的印记,便是菜市口那道牌门,和挂在上面滴着血的笼子。这是个靠执行严刑峻法来震慑百姓的冷漠之都。嫪崀一直这么认为。
不过,阔别十五年后再次回到这里,他发现这座城市其实跟安甸别的大都市并无不同。尤其是挤满棚屋的陋窄小巷和贩卖异乡货的牛车集市。这些地方同样充满刺鼻的屎尿味,以及为了掩盖这些味道而点燃熏香制造出的浓浓凤涎草味。这两种味道,嫪崀都不喜欢。
他独自走进僻静小巷,走到那所小院门口。
这地方他已提前来过一趟,认了门户,查看了四周环境。
跟郎九说的一样,那妇人果然是独自一人住在这里。
这是栋不起眼的小院,房门上的铁环历经风雨,早已锈蚀得形如麻绳。那铁环下钉着一块微微鼓起,四角钉进木头里的薄铁皮。这东西名曰响板。叩击时,响板发出清脆的声音。
嫪崀连敲三下,然后耐心等候。
根据三轻酒馆掌柜郎九找到的港口存档记录所载,那年十月,由阙西驶来的“月桂号”在惕恩港共报关入境乘客二十三名,其中有十五人记录是由金城堡码头一起登船,抵达惕恩港之后又一同离开。而当初跟随弥苫离开枫岩堡的侍女及亲卫,大约也是这么多人。
尤为可疑的是,这十五人中竟有一名孕妇,登记名字叫姬尧。另有一名叫做专叔的乘客,郎九说跟他在惕恩认识的一个人同名。这么看来,他们极有可能就是弥苫王后及其随从。
遗憾的是,这些人到了惕恩之后就如泥牛入海,再没人知其下落,更没人知道他们如今身在何方。除了那位“专叔”——假如两位“专叔”是同一个人的话。
郎九认识的专叔是名采买管事,供职于惕恩澹台府。
得知这个消息,嫪崀一开始并不相信,“说谁跟这事有关我都信,除了鹯邕王子。”他说。
因为鹯邕王子十几年来几不与人来往,更不牵涉政务,就连对逐埒家恨之入骨的嫪崀也从未将这位闲云野鹤的逐埒列入自己的报复名单。
“二殿下与世无争,天下谁人不知?若说此事与他有关,那倒真是一大奇闻。”他跟郎九在判别消息真伪时如是说。
“可十六年前,也正好是鹯邕殿下失宠退隐那年。”郎九马上提醒他。
十六年前,嫪崀的父亲还是鹯邕府上一名詹事。随着二殿下倒台,他父亲也丢了差事。岂料更糟糕的事不过才刚刚开始。紧接着第二年他父亲就出事了。
父亲曾告诉他,二殿下是位好主子。
“我不相信这两件事有牵连。”嫪崀说。
“那么,这条线索还查吗?”郎九当即便问。
“查,自然要查。”虽然不相信鹯邕王子与此事有牵连,但历来行事稳重的嫪崀思虑再三,还是表示不能放弃,“就从这名管事身上查。”他对酒馆老板交代道。
毫无疑问,当初跟随弥苫从枫岩堡回到惕恩的人大都换了身份,用了化名。但他们估计也没料到有人会在十六年后,循着他们当初下船登记的化名这条线索追踪而来。
郎九最终不负所托,总算打探到了这专叔的来历。
专叔是十三年前入的澹台府,比月桂号从枫岩堡载来那帮人到访惕恩却又晚了三年。不过,二王子府上那年碰巧发生了件大事,却让嫪崀确认自己找对了目标。
那年,一贯低调的鹯邕王子忽然大张旗鼓为其独子行了命名礼。命名日当天,他给那个直到三岁才为大众所知的孩子,取名叫凫徯。
虽然时间上相差三年,但这种巧合却触动了嫪崀那根敏感的神经。
“断不会有如此巧合之事。”他目光死死盯着给他情报的郎九,“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按捺住内心激动,他当即给郎九下达指令:“真相或许就在眼前,要辨真伪,只需核实这孩子的身份。”
核实鹯邕之子身份?这分明多此一举的差事,郎九却不敢推辞。
好在这事调查起来不难,所以郎九也懒得跟这位神经过敏的大人计较,便去查了。由于鹯邕殿下深居简出,府上人员成分单纯,外人极难渗透,精明能干的郎九很快找到一条更为便捷,施行起来也更为安全的途经。他碰巧打听到凫徯公子的乳母独自住在外面。
“大人,找到她,便可知那孩子是否为咱们要找的对象。”他马上将此消息告知嫪崀。
是啊,还有谁比曾经的乳母更了解那孩子的来历呢。
嫪崀抓起铜环,又轻轻敲了两下。
为了不引起注意,今天他身上换了件有些褪色的无染麻质长衫,一副街坊邻居打扮。他也没带长刀,而是只带了短刀和匕首。他将武器藏在衣襟里面,看上去对人没有任何威胁。他还让郎九替他准备了一辆马车,提前停在院子背后另一条小巷。
尽管妇人单独住在外面,但嫪崀做事从不掉以轻心。她毕竟是逐埒王室家的乳母。
等了会儿,嫪崀终于听见细碎的脚步声,然后是拨开门杠的声音。
门开后,里面是一张有些憔悴,但风韵犹存的中年少妇面孔。
嫪崀拱手行了个礼,“请问,可是朱妪夫人?”
“你是何人?”妇人眼神十分警觉。
妇人约莫三十五六岁,穿一身青色麻质素衣,皮肤白皙,不施脂粉,乌黑长发绾成圆髻,却也颇有几分姿色。她紧张地打量着眼前陌生人,神态中有掩饰不住的慌张。
“我叫嫪崀,惕恩人,从前在阙西军中服役,曾追随蔑?陛下,后离开军队做些买卖。”嫪崀稍微留意观察了一下妇人身后院内,并未发现有何不妥,于是又接着说:“如今那边战事失利,所以准备回乡找个出路,碰巧听闻夫人在惕恩,故而冒昧前来打搅。”
嫪崀按照预先想好的说辞,一上来就直轰对方心防,就是要让她措手不及。
妇人眼神闪烁,满脸惊惶,“我,我却从未去过阙西。你找我何干?”她吞吞吐吐道。
“夫人,别人或有不知,但嫪崀知道夫人曾是弥苫王后近侍,其子乳母。何必欺我。”嫪崀毫不迟疑地继续穷追猛打,一副非要坐实对方身份的模样。
“我一介女流,又能帮先生何事?”方寸全失的妇人不再坚持,已默认自己便是朱妪。
“唉,虽然在下并不了解王后为何隐世不出,但惕恩毕竟是她娘家,只要王后一句话,给嫪崀找个差事还是轻而易举。可我不知王后身居何处,却只知你住在此地。”
见对方说得确切,妇人心里又一阵慌乱,“我的事,你是听何人所言?”她问。
“军中同僚。”嫪崀脸色黯然,“我那朋友不久前刚刚离世,只留下这消息与我。”他说。
“这地址也是他给的?”
最近接连有阙西军人到访,令朱妪不堪其扰,说话间已全乱了方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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