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场另一侧,一座废弃多年的行宫。
即便还没到夜幕,行宫之内,也已被一盏盏油灯,照耀的宛如明昼。
宫人、婢女乃至禁卒,都焦急万分的从殿门进进出出;
一盆又一盆热水被送入殿中,又有一盆又一盆血水,被宫人、禁卒们送到殿外。
御榻之上,天子启面色惨白,双眼微闭;
被褥下的身体,也早已被一条条渗血的绢布,包了个里外三层。
御榻边沿,几名老太医眉头紧锁,不顾身上衣袍,以及脸上沾染的血污,神情严峻的低下头;
目不转睛的看着眼前,平躺在御榻之上的天子启,时不时,又与身旁的同事轻声交换着意见。
御榻前,只跪着两道身影;
——皇长子刘荣,以及刘荣的母亲:栗姬。
走入行宫,跪倒在天子启所在御榻前,刘荣眨眼便哭的上气不接下气,面上早已涕泗横流,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栗姬则茫然瘫跪在地,双目无神的看着御榻之上,天子启那病态惨白的面容。
“唉······”
“陛下,失血过多啊······”
“——用些滋补的汤药?”
“不可,不可······”
“陛下本就旧疾缠身,虚不受补······”
“——唉······”
“——这可如何是好·········”
静默中,几位老太医轻微的交谈声响起,惹得栗姬不由稍回过神;
片刻之后,御榻之上,便又响起一声微弱的轻喃。
“呃······”
“——陛下?”
“——陛下!
!”
天子启一声轻喃,御榻旁的太医们只赶忙上前!
就连跪在御榻前的皇长子刘荣,也是赶忙停止哭泣,跪行上前,来到了御榻边。
“父皇!”
哽咽着呼出一声‘父皇’,刘荣便惶恐不安的跪立起身;
而御榻之上,天子启也终是缓缓睁开双眼······
“朕,闹了个大笑话啊······”
“大笑话·········”
“——都别忙了······”
“朕的身子骨···朕自己···”
“朕自己···心、心里有数·········”
又是几声微弱的呢喃,直让刘荣眼中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却也不忘用手紧紧捂住口鼻,生怕自己的哭嚎声,会被御榻上的天子启听见。
而在御榻边沿,几位老太医听闻天子启这番话语,只各自直起身;
神情哀苦的彼此稍一对视,交换过意见之后,终还是由那太医令上前,在天子启额侧施了一针。
片刻之后,天子启微弱的鼻息,也是明显的有力了些。
见天子启情况好转,太医令却是面带哀思的起身,对跪在御榻旁的刘荣,以及不远处的栗姬分别一拜;
待刘荣再次止住哭声,栗姬也稍回过神,太医令才轻声禀奏道:“陛下在策马疾驰时,从马背上跌落,伤势实在是过于严重;”
“老夫虽然为陛下止了血,但陛下早已失血过多。”
“再加上内伤,让陛下的腹脏之中,也淤积了不少血······”
话说一半,老太医便愁眉苦脸的低下头去,一阵长吁短叹起来。
良久,才又抬起头,对刘荣,以及栗姬再一拱手。
“老夫已经行针,暂时封住了陛下的命脉。”
“但最多,也只能为陛下,争取一到两个时辰;”
“等时辰一到,命脉再次疏通,淤积在陛下腹脏内的淤血,就会彻底引发内伤。”
“到那时,陛下······”
听闻老太医此言,仍忙着进出行宫的宫人、军士们,只不由自主的停下了脚步;
片刻之后,又茫然无措的低下头;
再之后,便各自跪倒在地······
“夫人;”
“公子。”
就在这时,始终护卫在御榻旁,死死盯着几位太医的中郎将郅都,将那阴冷的目光,从那几位太医身上收回;
面色阴沉的走上前,对刘荣、栗姬母子稍一拱手。
“在失血昏厥之前,陛下曾交代我,将公子和夫人寻来;”
“现在,陛下已经······”
“——还请夫人和公子上前些;”
“珍惜这最后的时间,听取陛下对公子、夫人,留下最后的交代······”
随着郅都低沉,又隐约有些音颤的话语声,先前跪倒在殿内的宫人、军士们,也不由低沉啜泣起来。
而那几位老太医,也各自摇头叹息着自御榻旁走开,惆怅的走到一旁的角落,将双手环抱于腹前,再缓缓低下头去······
“荣;”
“我儿荣······”
御榻上,响起天子启微弱的轻唤,让殿内众人赶忙止住哭声,再各自用手捂住口鼻;
听闻天子启的呼唤,刘荣则赶忙再向前跪行两步,却也再次泣不成声。
“父皇······”
“——朕,闹了个大笑话啊~”
“——嘿······”
便见天子启费力的摇了摇头,又强挤出一抹自嘲的笑容;
再轻轻叹出一口气,才苦笑道:“当年,梁怀王,就是因为从马背上坠落,才一命呜呼;”
“后来,父皇也曾想从山上,策马疾驰而下,好在被袁盎所阻止。”
“没想到最终,朕,也要和梁怀王一样,因为坠马而死去了······”
“——朕,闹了个大笑话啊······”
“大笑话·········”
天子启低沉、哀婉,又满带着苦涩、自嘲的话语声,只让殿内众人再次低声啜泣起来;
跪在御榻旁的刘荣,更是用双手握住天子启的手,头却如没有脖颈支撑一般,攮进了柔软的丝褥中;
就这么跪在榻沿,脸趴在榻上,握着天子启的手,一阵阵抽泣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感受手似乎被轻轻摇晃了一下,刘荣才哀痛的抬起头;
却见此时的天子启,已是侧过头来,正苦笑着看向自己。
“父皇······”
“父皇~”
悲痛万分的一声哀呼,却让天子启轻笑着抬起手,轻轻抚上刘荣的脸侧。
“别哭了······”
“马上要及冠的人了;”
“再哭,就要让人笑话了······”
微弱的低语,惹得刘荣赶忙点下头,紧咬起嘴唇。
只是眼眶中的泪水,却如同决堤的江水般,从刘荣那张英俊的面庞上不住滑落;
滴在天子启无力的手背上,眨眼的功夫,便沾满了天子启的大半个手背······
“朕今天说的话,每一个字,都要牢牢记在心里;”
“千万,千万千万不能漏忘······”
再一声低语,让刘荣再次含泪点下头,便见天子启正过头,望向行宫的天花板,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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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不是一个好皇帝;”
“比起先帝,朕根本没脸说,自己是汉家的皇帝······”
“朕死后,一应丧葬之事,都要从简。”
“朕的阳陵,不能埋入任何一件金玉、珠石;”
“所有的随葬品,都用陶、木之类的东西,就可以了······”
···
“朕已经将中郎将郅都,任命为了中尉,统掌长安的军队。”
“朕死后,郅都会向北军下令:长安戒严。”
“你不用管朕,一定要立刻回长安,在太后的扶持下,到太祖高皇帝的高庙去,祭祖告庙;”
“再于未央宫继皇帝位,接受百官的朝拜······”
···
“周亚夫,还领兵在外;”
“你继位之后,立刻请太后发去懿旨,令周亚夫班师回朝。”
“周亚夫回朝之后,踏入未央宫的第一时间,就一定要卸了周亚夫的兵权。”
“等地位稳固,再把周亚夫拜为丞相,安定朝野内外的人心······”
“——周亚夫,是个有能力的将领;”
“将来,事有轻重缓急,可由周亚夫为将······”
···
安静的殿内,只闻天子启一声声地位的交代声,以及刘荣没能压抑住,时不时发出的啜泣声。
将自己能想起来的事,都对刘荣做下交代,平躺在榻上的天子启,终还是再次侧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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