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天航见已经开了头,索性便敞开了说:“好,先说刚才提到的‘治大国若烹小鲜’,如今之南齐完全与此背道而驰!朝廷过于介入地方,已严重扰乱地方官员的正常公务。”
魏泱一脸肃然,俨然一副仔细聆听的模样,说道:“校尉可否细说?”
亦天航继续说道:“十几年前蜀地旱情伊始,粮食收成减半,地方官府和百姓本该屯粮应对灾情,但是朝廷那位权贵也不知是吃什么吃坏了脑子,竟鼓励蜀地百姓将存粮酿酒,得了银子再去买粮!理由竟是酒比粮食要贵很多,可以赚些银两买更多的粮食。魏大人你说可笑不可笑。”
魏泱怎会不知这事,当时他刚到乌陵就任,的确接到过朝廷那位大员的指示,各郡官员生怕得罪这位大员,都纷纷照办,鼓动百姓酿酒。
“之后发生了什么,就不用末将说了吧?”
魏泱看了看亦天航,又想起当年蜀地百姓的惨状,说道:“第二年大旱时,百姓手中只有卖不出去的糙酒,却无一粒粮食,只靠各郡府库存粮又哪够?之后便是饿殍遍野、瘟疫四起!”
亦天航说道:“朝堂随意几句话,百姓却丢了命!更可悲的是,被当做牲口般对待,却还要满怀感激的高呼万岁。”
“唉!”魏泱叹了声气。
亦天航又说道:“有如此惨剧在前,朝堂那些重臣们似是没长脑子一般,不仅不吸取教训,还频出昏招!纷纷指点地方政务,比如江南鱼米之乡,为我南齐之粮仓,但冶铁是短板,大量铁器需从蜀地和荆南买入,因此就有重臣提议江南铁器要自给自足。地方官员闻讯不敢怠慢,以各种手段诱惑逼迫农夫、渔民改行去打铁,结果呢,粮食渔获大幅减产,铁器照样还是从外采购。”
魏泱连连叹气。
亦天航似是意犹未尽,继续说道:“朝廷动向事关百姓民生,岂能想一出是一出、随随便便乱指点?朝堂大臣身处高位,本就对民间之事不甚了解,却还不自知,自以为体察民情、为民谋福,若是任由这等昏庸之人胡乱引导地方政务,其危害比之贪污受贿、无所作为更甚!”
“校尉之言,振聋发聩,只可惜啊,那些人听不到!”魏泱言语中满是无力感。
亦天航讪然笑道:“方才说的这些事,其本意好歹还能算是为国为民,要说祸国殃民,更有甚者!”
魏泱满脸疑惑,问道:“存粮酿酒、渔农炼铁,这些昏招已经够荒诞的了,竟还有比这更严重的?”
亦天航说道:“这两件事造成的后果虽然极其严重,但并未伤及国体,而在下将要说的事,已动了国家根基!”
魏泱大惊,又问道:“是何事?竟让亦校尉如此说?”
亦天航回道:“魏大人可知‘齐王二三事’?”
“这个,老夫知晓,是赵侍郎亲自提笔,记录我王勤政爱民事迹的邸报,每个季度都会由官驿送至各郡县。”
“动了根基的便是这‘齐王二三事’,赵侍郎是不是严令各地官员必须拜读,还得提报读后的感悟,并以此作为考核选拔官员的标准?”
魏泱没想到亦天航说的是这个,迟疑地说道:“校尉所说不错,确实如此,但这只是督促官员效仿我王勤政而已。”
亦天航说道:“魏大人只看到了正面,却没看到反面,这‘二三事’不仅扰乱地方官员正常公务,而且多有阿谀谗媚之徒从中瞧见了机遇,一心就此做文章,极尽溜须拍马之能,有多少小人因此得了赵侍郎赏识?无德无能却平步青云、身居要职。如此不知轻重、本末倒置之举,岂不是坏了国家根基?更可悲的是,齐王竟然乐在其中。”
魏泱听后沉默不语,亦天航所说确有道理。
亦天航侃侃而谈,继续说道,“此举使宵小登堂入室,若是长此以往,良善忠厚之人被排挤殆尽,庙堂内外小人恶人当道,试问这半壁江山还能稳固?”
魏泱听后陷入了沉思。
“如今之官场,以魏大人之才学见识,恐怕早就看到里面之肮脏龌龊。”亦天航虽然言语犀利,但神情却是极为淡然,仿佛这些话不是他说的一般。
“唉,古往今来,哪朝哪代不是如此?”魏泱叹了口气,说道。
“尸位素餐,捐官、买/官者甚众!朝廷却一味默许,到头来,这些蛀虫蛀的难道不是大齐的梁柱?”亦天航继续说道,“仅我在乌陵这些时日,便已知魏大人治下有徇私舞弊、贪赃枉法者,某些官员利用手中之权,收受贿赂、安插亲朋入官府当差,若是安排些良善之辈也还罢了,弄些不学无术、浪荡之徒混迹其中,如何能为百姓谋福?这些人不去欺压百姓便是其祖坟冒了青烟了!”
魏泱惭愧地说道:“亦校尉所说之事,老夫早有耳闻,唉,都怪老夫懈怠,竟未将其当回事。整治官场便从乌陵开始,明日老夫便彻查徇私枉法之官员,将差吏中的渣滓尽数清除!”
“魏大人颇有长者之风,又心系百姓,实乃乌陵百姓之福。”亦天航顺势拍了个马屁。
“亦校尉切莫打趣老夫了,老夫实是惭愧。我大齐之弊端已不是一年两年了,老齐王时便已初露端倪。”魏泱无奈地说道。
“末将今日多有不敬之言,实是为百姓计、为齐国计,虽有破解之法,但人微言轻。”亦天航说道。
“哦?如此积重难返之局面,校尉还有良策?”魏泱惊奇道。
“此事简单,但也难做。”亦天航故作高深地说道。
“校尉不妨直言,老夫洗耳恭听。”
“只须齐王以身作则,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只要齐王将身边谄媚阿谀之徒、无能之辈肃清,重用克己奉公、清廉正直的大臣,这朝野上下自然会焕然一新,一扫往日之腐坏颓废景象,还大齐一个朗朗乾坤!”
“果然是简单却又难做,这普天之下谁敢命令齐王?”魏泱说道。
亦天航并未接话,自顾自的继续说道:“朝廷上下,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即使齐王有意肃清身边宵小,也未必敢大刀阔斧去做,想要改变这小人当道、妖魔横行的局面,难。”
魏泱一脸愁容:“难道就没有什么好的法子?”
亦天航回道:“这就需要如魏大人这般的正直官员奋起力争了,刀可斫金、砍水无痕,既然动不了那些权贵重臣,那就变通一下,从地方官府里的贪官污吏下手!”
魏泱仍是愁眉不展,说道:“整顿官吏,势必牵扯朝中重臣的利益,老夫敢做,但齐国数十郡,并不是所有郡守都能如老夫这般。”
亦天航说道:“魏大人难道忘了宕渠侯和御监司?朝中大臣动不得,这底层官员也动不得?只要掀起了惩奸除恶的风浪,用不多久,齐国有志之士便会争相拥护、群起而为,正所谓‘积力之所举,则无不胜也;众智之所为,则无不成也’。”
魏泱闻言为之一振。
亦天航今日大谈特谈,言语间尽是大不敬之言,但又全都切中要害,听得魏泱时而激奋、时而惭愧,此时这老头已是满脸汗珠,但又对亦天航发自肺腑的敬佩。
“亦校尉、不、亦先生,请受老夫一拜!”魏泱突然起身便拜。
亦天航见状急忙起身回礼。
“亦校尉若不嫌弃老夫年长,今后便以兄弟相称如何?”魏泱说道。
亦天航没想到这魏泱竟然放下身段,要与他称兄道弟,略一思量,说道:“承蒙魏大人高看,亦某却之不恭。”
“好,亦贤弟。”魏泱紧握着亦天航的双手叫道。
“魏兄客气。”亦天航回道。
魏泱拉着亦天航的手重新入座,高喊仆人上酒。
不多时,仆人送上一壶酒来,魏泱先给亦天航斟了一杯,又自己斟了一杯,举杯说道:“今日愚兄受教了,多谢贤弟!”
“魏兄请!”
二人举杯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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