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人一身白衣,个头儿不矮,白白胖胖,是「甄肥」。
刘景浊冲着龙丘棠溪摇摇头,示意无事,随后看向中年人,笑问道:「甄掌门会出来我是真没想到,照理说不应该是你在暗处么?这么跳出来,日后棋局如何继续?」
武道琉璃身,还是聚起双花的那种,深藏不露。
中年人笑道:「上次大小姐来,我已经想出来了,这次刘先生到了,咱们可以好好聊聊。」
刘景浊问道:「你也是一方渠帅?」
甄肥摇摇头,轻声道:「不是,我跟明教关系不大,袁捉当上渠主,那是他的运道。」
中年人笑着抬手,做个个请的手势。
「望山楼一叙?」
刘景浊看了看龙丘棠溪,后者轻声说道:「倒不如破庙一叙。」
甄肥点点头,「都行。」
结果刘景浊却是笑着说道:「你先回去吧,我跟甄掌门去望山楼坐坐,来都来了,不去一趟怎么行?」
见刘景浊如此说话,龙丘棠溪只点点头就走了。
甄肥咋舌不已,只觉得身边青年人,危!
望山楼九层,甄肥坐着能坐下三个人的凳子,给刘景浊倒去一杯茶水,轻声道:「刘先生可以先问,能说的我都会说。」
刘景浊抿了一口茶,缓缓放下茶杯,笑问道:「甄掌门可以先告诉我,为什么主动现身。」
肥胖中年人一笑,轻声道:「主动现身,是想跟刘先生争论一番,只动嘴不动手。」
刘景浊点点头,「那就甄掌门先说。」
中年人一笑,开口道:「只说刘先生一路所见,明教也好明使也罢,是不是在做好事?信太平教祖,引百姓吃菜灭魔,不杀生。以鬼神之说让百姓提起敬畏之心,行善事增寿,行恶事减寿,能不能称之为教化?以符箓替百姓治病,用炼气士手短让百姓米缸不减反增,算不算爱民?若是女干商恶官欺压百姓,明使也会出面,这是不是行侠仗义呢?」
一连数问,要是放在从前,刘景浊肯定要愣一愣。但现在,青年人只是喝了第二口茶,淡然答复:「你我立场不同,没必要去讨论这些事的。」
哪怕我洋洋洒洒写下一篇文章,在对方看来,也只是诡辩而已。
刘景浊喝下第三口茶,反问道:「甄掌门不是与明教关系不大么?何来此问啊?」
中年人一笑,「那就说些实在的。凡俗王朝,佩刀剑大多不是什么稀奇事儿,所以动辄以江湖恩怨为由杀人的事儿,层出不穷,官府就算是想管也管不住。若是这么说,我们只需要禁刀兵,那每天不是都能少死很多人?」
刘景浊笑道:「继续说。」
甄肥点点头,继续说道:「人间炼气士,与凡俗王朝所谓佩刀侠士,有何区别?哪怕是你,说好听些那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说难听了,那就是将当地法令视为草芥,随意践踏。那人世间之炼气士,不就成了乱臣贼子?那只要人间没有炼气士,凡俗王朝没有所谓侠士,是不是就算是一种天下太平?」
刘景浊点点头,说得很有道理,若是只这么去看,那只要人间炼气士死绝,确实做得到一种相对的天下太平。
还是不习惯喝茶,所以刘景浊抿了一口酒,反问道:「我曾问过胡游一句武道为何,甄掌门已然是双花琉璃身,不知可否告诉我,你学武初衷是什么?不是走过江湖看遍人间后的初衷,而是一开始的初衷。」
甄肥脱口而出:「不被人欺负。」
话音刚落,甄肥哑然失笑,摇头道:「到底是读书人,真是诡辩啊!这就让我自问自答了。」
刘景浊笑道:「我算不上读书人,说的也不是书上
道理。如甄掌门所说,凡俗王朝少了所谓侠客,是会安生很多,但民间没了一股子可以影响官府的势力,一旦一国皇帝昏聩,百官徇私枉法,那如何是好?这种事不是可能,是必然!如同甄掌门这望山楼,出门行侠仗义,管的不也是官府不愿管,管不到的事儿?」
甄肥沉声道:「所以要让百姓心怀敬畏,律法说来说去还是有空子可钻。只要告诉他们,有神灵在天,善则赏恶则罚,一劳永逸。」
刘景浊没忍住笑了,「就如同现如今?病了求符,饿了跪在米缸前祈祷?反正我一心信教,教祖管我吃喝,那我还种地作甚?那些个米面,是凭空变出来的?长此以往,谁都不种地了,哪怕他们把头磕破了,米缸也不会多出一粒米。甄掌门,人跟畜牲还是有区别的。」
没等甄肥开口,刘景浊便率先说道:「就算有一座不存在炼气士的天下,那王朝、百姓,总会存在的。一个王朝要壮大,版图、各种资源,不可或缺。伐谋、伐交、伐兵,都是为一个利字。在一个没有炼气士的天下,就不会有堪比炼气士的兵器?就不会有动辄毁天灭地的大杀器?难不成到时候世道依旧不如意,再推到重来一次?」
说的有些口渴,刘景浊灌了一口酒,继续说道:「可以禁绝侠士,但禁绝不了江湖。可以人间无仙,但拦不住人族探索之心的。推倒重来以后,是瞧不见人间第一位炼气士站在某座高山之巅,手指天幕问一句你是谁。但无论如何,也总会有人以咱们想不到的方法冲破天幕,探究宇宙之广阔。」
又喝了一口酒,刘景浊笑着说道:「我小时候想过,造一个十分巨大的炮仗,窜天哨你玩儿过吧?就那样的,绑在一艘船底部,往天外去。」
一山更比一山高。天外有天。这不都是天下人对自由的向往吗?
只要知道天下很大,是个人便都想去看看的。
甄肥抿了一口茶,面色凝重。
前面一大堆话,对这位望山楼掌门来说,都是废话,左耳进右耳出。可那句「拦不住人族探索之心」,确实让他无法接话。
所谓求自由,就不能是胸怀探索之心,寻通天大道吗?
刘景浊笑盈盈起身,轻声道:「不瞒甄掌门,我等着有人问我这话很久很久了,这番话我也准备了很久很久了。」
无数个日日夜夜里,刘景浊会自问自答。问的问题可比甄肥刁钻多了。
眼瞅着刘景浊就要离去,甄肥忽然抬头,沉声道:「若是你见过一个小小金丹就敢一人灭一国,你就不会如此维护这个人世间了。」
刘景浊笑道:「刚才说的,也只是我三十岁的见解,日后到了五十岁、七十岁,可能想***变。但我觉得啊,不能因为一粒老鼠屎就坏了一锅粥啊!白米有什么错?我们不应该是去驱鼠灭鼠吗?反而把锅砸了,这是个什么狗屁道理?」
甄肥讥笑道:「天底下老鼠总归比人多的,驱的完,灭的完?」
刘景浊灌了一口酒,微笑道:「事在人为,一人灭鼠,鼠蹿鼠逃,天下人灭鼠,则鼠绝矣。」
顿了顿,刘景浊轻声道:「甄肥,你总不是一口吃成一个胖子的吧?饭不得一口一口吃?」
大笑之中,青年人瞬身离去,唯独这位望山楼掌门独坐桌前,出神不止。..
刘景浊落在破庙外,自嘲一笑,这甄肥,跟自个儿真像啊!
在他走后,那位望山楼掌门便关上了第九层楼的门户,想必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会再下楼了。
破庙里头肉香四溢,没想到黎洙还有这一手,烤的是挺不错,比自己强。
龙丘棠溪询问道:「说什么了?看你这模样,铁定占便宜了吧?」
刘景浊点点头,「头一次跟
人吵架,底气很足的赢了。」
转头看了看黎洙,刘景浊轻声道:「你说,那个黑衣人,会是谁呢?」
那谁知道,谁能知道。
你只要不伤害小菜花,万事好商量。
龙丘棠溪轻声道:「别着急,我去想法子。小菜花是我弄丢的,我肯定会把她找回来。」
黎洙眨眼道:「你们不吃吗?给你留了一条大腿呢。」
刘景浊笑着摇头,只说了一句不饿。
次日清晨,刘景浊与龙丘棠溪各自御剑而起,去往蓌山。
贼奇怪的山峰,朝南半跪,像是在领命,又像是在忏悔。
在附近找寻了好一大圈儿,终于在十几里外一处小镇找到了那位蓌山少主。
只不过此时此刻的余椟,可远没有当年神霄洞天当中那等意气风发了。
龙丘棠溪带着猎户装扮的小姑娘随后赶至,她轻声道:「下去也就下去了,都去过望山楼了,行踪瞒不住的。」
刘景浊摇头道:「先看看。」
那个一身灰衣的蓌山少主,正与街边乞讨的孩子说话。
方才余椟善心大发,丢去了一锭明晃晃的银子,结果那个孩子捡起银子还给了余椟。
那孩子说,他不是要钱,是要个能养活自己与爹娘的事由。
结果这会儿,余椟就兴致勃勃去给那孩子介绍起了活计。
龙丘棠溪撇撇嘴,轻声道:「这人我先前没见过,倒是不知道还有这样一面。」
刘景浊笑道:「是个人都有心善一面的,要是连一丢丢善念都翻找不出来,那就不是个人了。」
天底下哪儿有纯粹的好人坏人。
「我找他聊聊,你们在这儿等着吧。」
一道白衣身影悄无声息落在小镇街道,此地昨夜有雨,所以露面有些泥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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