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万里之外的龙胜洲,烽火关。
这里是抵挡妖、鬼、魔所在三洲所在的第一道,也是最重要的一道关隘。整座烽火关悬立在天际,呈半个莲台状,好似莲瓣的险峰高耸且斜插入云。这是一座有着许多险峰的峡谷,也是一座城。
这里一年有三个月刮风,天外巨魔哭嚎,将天幕砸的雷动不已,缕缕想要冲破天际杀到此处;三个月烈焰丛生,地府恶鬼乱舞,魅惑人心;剩下六个月,有三个月妖族压境,蝗灾一般,更有不下三十余位上五境大妖,在百年间斩杀了烽火关不下百名上五境修士。
这样的旷日持久的战争,持续了上千年,两方人马死伤惨重,但还是有天下各州的剑修,武夫前仆后继赶赴龙胜洲烽火关。因为再也没有比斩杀上五境大妖,占的一座莲瓣险峰更为豪迈之事。
比起最为富庶的聚窟州,人杰地灵的凤麟洲,龙胜洲当得上是真正的剑修多如牛毛,甚至让其余八洲之地不敢前往烽火关的剑修们,臊得面红耳赤,耻于剑修之名。因为人人都知道,能够在这座剑气重如山岳的烽火关上斩杀妖族,是何等的不易且悲壮。
任凭那些上五境大能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传闻中承载了妖鬼魔的破碎三洲,怎么偏偏就接壤了龙胜洲。之所以称为破碎三洲,是因为这三洲无影无踪,好似无根之浮萍,要想去往破碎三洲,唯有跨过烽火关天堑。
所以龙胜洲上的剑修,个个都心气高的不行,毕竟他们所在的龙胜洲是当真以一洲之力抗衡破碎三洲。像是缥缈洲这样的小洲,就是得益于他们的庇护,才得以免受妖人战乱纷扰,腾出心思妄图一统一洲版图。
这天正好是一年里剩下那三个月的头一天。
风光霁月,雨晴风暖烟云淡,天气正醺酣。
有位身穿青衣,头戴幂篱的高挑少年,与那撑着渡船的老叟道一声谢,头也不回的走了。
那老叟也不生气,摇桨掉头去往江水伸出,细看之下,穿下江水有无数游鱼一般的清幽绿光汇聚,老人脸色苍白如鬼魅,将先前带人渡江所得的神仙铜钱投入江水之中,顿斯引来好多绿色‘游鱼’争相抢夺。
渡船边上有一道绿色幽光扭转着身体搭在上边,老叟转头一看,神态如常。那绿色的游鱼长着一张人脸,长七寸,身子光滑如泥蛇。
见老人没有搭理他,人脸顿时狞笑不已,深吸好大一口气后,整个身躯忽然鼓胀如牛,高高飞起。
血盆大口一开,大有要将整个渡船、老叟、满江吞入腹中之意,万分危急之际,老人眼神轻蔑,弯曲指节在船桨上轻轻一叩,层层金色涟漪荡起,轰然炸响,那只庞然物竟然在眨眼间碎成一团血雾。
江水中那群绿色幽光,顿时爆发出阵阵凄惨哀嚎,四散奔逃,,而那老叟也在不知不觉间渐行渐远。
头戴幂篱的少年,身后背着一个背篓,背篓里是十几把锈迹斑斑的剑,有的有剑鞘,有的只留剑锋但早已卷刃,看得出剑的主人在生前经历了何等壮烈的一战,以至于最后只有一个人带着这些剑回来了。
少年名叫李猷,他独自一人走在烽火关那条有名的万剑廊道,漫山遍野,插满了千年以来历代阵亡剑仙所佩之剑。日暮下,屹立在廊道上的长剑、飞剑,熠熠生辉,万剑齐鸣,这股浩瀚剑气在头顶天际盘桓不去。
李猷寻得一处阳光雨水繁茂的山坡,背篓中的三把长剑竟在此时齐声悲鸣,李猷连连点头,将三把长剑插在土壤之中,然后以背篓里的醇酒泼洒剑身。
“三位前辈生前喜欢饮酒,又是无话不谈的好友,既然已经仙逝,一同葬在此处,就把生前之事放下,且饮酒。”
李猷将就壶中酒水倒的差不多了,仿佛能够透过酒水和剑身的亮光,看到那三位哈哈大笑,饮酒作乐的剑仙,在朝着他打趣。往事历历在目,李猷拿起只剩下一口的酒壶,仰头就是一口,像是在受刑。
李猷被呛得连连咳嗽,擦了一把脸,笑道:“三位前辈别为难我了,我是真的不会饮酒,只能保证替你们多宰几只大妖。”
三把剑齐齐微颤,如人颔首,各自名为,饮者,红尘醉,且贪欢。
这的一把剑,就是一座坟。那些英雄佳话,就像剑锋上的斑斑锈迹,有可能今后无人知晓,但是永远长存。
又在一背阴处,寻得一处空地,他将四把剑插入土壤,缓缓下拜,又将几本诗词文章点燃。这四把剑的主人,说难听生前都是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的闷葫芦,但是又都是喜好收集天下文采斐然诗篇文章之人。知道他们喜静不喜动,但是如果没人陪着就会觉得孤单寂寞,所以李猷把他们葬在一处。
背篓里只剩下一把飞剑了,李猷为她寻得这廊道最高处,这里刚好能够将整个烽火关的风景一览无余,对于那个整天嚷嚷着要做最了不起剑仙,却因思念家乡在月夜下偷偷啜泣的小姑娘来说,再好不过了。
李猷握着剑,却见那把飞剑发出了如同女孩啜泣一般的低鸣声,原本神情古井无波的他,不由得有些心酸,于是蹲下身子与那飞剑柔声笑道:“等我忙完手头的事情,就给你带些下边最好吃的糕点。”
此言一出,那把飞剑才渐渐熄灭光芒。
李猷将飞剑插入土壤,然后摆手再见,他逃也似的离开这个地方。
一场深入妖都的历练,去时九人,归来只剩他李猷一人。这场远行堪称九死一生,好几次他们都感觉劫后余生了,结果才喘息了片刻,数不清的妖族兵马就又将他们团团围住。
烽火关的孩子自幼便以木剑为玩具,是真正的与剑同寝同眠,也见惯了生离死别,若心中有所意难平,练剑就是了,比原先付出更百倍的心性练剑就是了。
但是这返程的一路,李猷回想起这个一直笑着叫他正经小哥哥的小姑娘,这群前辈死前的惨状,想再挥剑挥散心头氤氲,就有些难了。说话做事本就板板正正的少年,现如今还成了个名副其实的闷葫芦。
李猷走在烽火关内,这里除了城楼修的极高,夜间灯火通明外,酒肆也多如牛毛,一年里除了九个月战场上斩杀妖族,剩下的几个月九洲各处的剑修、武夫们,最喜欢的还是在酒肆里喝的酩酊大醉,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稍微掩饰这座战场弥漫着的悲伤。
即便他戴着幂篱,但是远处那个身后跟着丫鬟的大家闺秀,还是一眼看见了他,扔下身边丫鬟,三步并作两步冲了上来,凤眼眯成月牙,面浮红霞,说道:“李猷,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少年提着幂篱的黑纱,没有说话,像是在好奇这女子是如何看出他的身份的。
“你不记得我啦?我是谢言笑啊,之前在龙胜洲祭剑大典,我们见过的......”少女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微弱,那一股羞涩的红润也退到了白皙的脖颈。
“嗯,刚回来,有事么?”李掀起幂篱,平静的问道。
“没,没有啊,就是知道你回来,想见见你,仅此而已......”女子显得有些局促不安,其实她的相貌,放眼整个烽火关也是数一数二的,只不过眼前之人,叫李猷,在烽火关数得上号的剑仙翘楚。
毫不夸张的说,在烽火关对李猷有所青睐的女子,没有一千个也有五百个。
那名追赶上来气喘吁吁的丫鬟,原本看见这家伙对自家小姐这般冷淡,正忍不住要讥讽几句,毕竟谢言笑自从他动身之日起,有事没事就在这盼着他回来。结果看到李猷卸下幂篱,顿时痴痴出神的呆在原地,恼怒什么的早就抛到九霄云外了。
齿如瓠犀,面如冠玉,世间形容美好的词语用在这个翩翩公子身上,都很应景。
李猷点头:“是谢前辈家的千金吧,李猷自然记得,方才不好意思,我在想事情。”
谢言笑顿时飘飘然,有些欣喜得忘乎所以,结果对面那个少年说道:“若是姑娘没有别的事,那李猷就先行告退了。”
谢言笑这才回过神来道:“好,那下次......”
少年已经渐渐走远,重新带起那顶幂篱。
眼见李猷离去,谢言笑心有不甘咬了咬牙,朝着他的背影柔声叫道:“恭祝李公子凯旋!”
李猷的驻足停步,像是背心被人刺了一剑,片刻后才再次远去。
谢言笑这会觉得脸颊通红,说实话这样在大庭广众下大呼小叫的行为,有些不符合大家闺秀的规矩,更别提那一声喊得有些破音,也不知道李猷是不是因为觉得难听才停步的。
丫鬟叹了口气,打趣道:“小姐呀,这回又是只和李公子说了四句话,而且前三句和上次,上上次内容差别不大,要是让那几个同样对李公子有所幻想的小姐知道,又要笑话你了。”
谢言笑被戳到痛处,据理力争道:“明明是五句好不好,我还祝李公子凯旋来着。”
那名丫鬟笑道:“好好好,五句就五句,总归是有所进步。不过李公子,长得如此相貌堂堂,如果不是剑修之名声名在外,我还真以为他是个风度翩翩的读书人呢,让他臭着脸骂上几句,我也心甘情愿啊,唉,难怪小姐抵挡不住,就连我......”
“就连你什么?”谢言笑开始警觉起来,一通粉拳砸在丫鬟身上,劲倒是不大,她催促道,“你倒是说呀,就连你也什么?”
“哎呦哎呦!小姐饶了我,我不和你抢了!”丫鬟咯咯直笑,连连求饶。
两个少女笑作一团,谢言笑望向远处那个小黑点,心中不知为何升起一股不安,就在刚刚,李猷听到她说凯旋的时候,好像忽然有些难过。
李猷和符契的父母,都是在大战中战死的剑修,而后他们俩都被收入师门,抚养长大,他们的师傅,则是木桃的父亲,天底下剑法最高,剑气最盛,传闻一剑可碎裂九州之人。
而他们所在的宗门,名讳平平无奇,就叫剑宗,相比于各大洲名头响亮的剑宗,少了几分气势。但是在凤麟洲、聚窟州等泱泱大洲,无人会因此嘲笑他们,原因无他,剑宗,实际上就代表了九洲上剑道剑术最高。
剑宗宗主曾许下宏愿,不斩下十位上五境大妖头颅,不会给剑宗前缀题字,如今距离这个宏远实现,也仅仅只差四个大妖头颅了。
而在这龙胜洲烽火关,有一位剑修,资质号称万年以来最好,仿佛是为剑道而生的,她就是木桃。有人说和木桃生在同一时代的剑修,是很可悲的,有了这能和日月争辉的光亮,谁又会注意到这些米粒萤火之光呢?
李猷本想第一时间去剑宗拜见师傅,但是听某位师兄所说,前不久远在万里之外的缥缈洲,不知为何,忽然爆发出一股尤为熟悉的剑意,引得这烽火关一小股飞剑前去驰援。师傅他老人家觉得奇怪,便前去探个究竟,离开峰火关已有三日了。
李猷刚想转身离开,不想暗处忽然扑出一个人影,一手环住他的脖子,另一手按住李猷脑门使劲蹂躏,不出一会收拾的整整齐齐的发髻就被揉的乱七八糟。
来人爽朗大笑,个头和他差不多高,只是脸颊上有些肉乎乎的,李猷也不恼,苦笑道:“每次都这样,幼不幼稚?”
符契笑道:“一走好几个月,想死我了快,怎么回来也不说一声,这就急着回家?家里藏宝贝了吧。”
李猷面无表情,摇摇头。
符契见他是这一副闷葫芦的模样,有些担心,于是打趣道:“谢府的千金谢言笑,隔三差五的就来这找你,生怕她那天起的晚了,没在半道上遇见你,你回来了她不知道,那些女子看了喜欢不得了的物件,都托我转赠给你,现在数下来,得有二三十件了吧。”
李猷愣了愣,“这样啊......”
符契顿时有些恼火,学着木桃挽袖子的样子,佯装要打人,“你小子不会看不出来她喜欢你吧?你以前不这样啊,顶多就是个假正经,现在怎么了,变成闷葫芦了啊,你再这样我揍你啊。”
李猷蓦然抬头,盯着符契的眼睛,没想到反倒是符契的眼神有些躲闪。
他低下头,声音里再没了往日的底气:“我和李叔叔,严叔叔他们去的妖都,他们全死了,连那个老是叫我哥哥的小丫头,也死了,我救不了他们......”
符契沉默着,手搭在李猷肩膀上,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了下去,“我早就知道了,就是怕你难过......但您能说出来,哭出声,可能会好受些。别太为难自己,在烽火关,这样的事早就不稀奇了。”
“我知道,可我就是心里难过......”李猷耷拉着脑袋,哭丧着脸,只有在符契面前,他才会暴露出自己脆弱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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