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未来。
尚墨书局还是以前的布置。
一如当日开张的时候,好像从来没有变过。
花朝没有在她的房间,而是静静地坐在书房当中。
灯光明亮澄澈。
听见脚步声以后。
她放下书卷抬起头,隔着窗子忘了嬴无忌一眼。
脸上挂着温柔的笑意,与记忆中并无半分不同,好似过往种种都没有发生过,嬴无忌还没有当驸马,而这里也是两人一起歇脚的地方。
恍忽间。
嬴无忌好像回到了尚墨书局刚开的时候,后院热闹的时候,总是凑着一群墨者或者其他伙计,一起喝酒烤肉。
安静的时候,院子里只有两个人,有时各靠着,有的时候面对面坐着聊戏本到深夜。
“无忌,快过来吧!”
花朝笑着冲嬴无忌招了招手。
嬴无忌笑着应了一声:“嗯!”
转身看了一眼白仪,发现这个当娘的早已经不知道在哪里了。
深吸了一口气,踏入了熟悉的书房。
书桉对面放着一把椅子,桌上放着热气腾腾的酒水。
应当是为他准备的。
“快喝吧,还热着!”
花朝冲他抿嘴笑了笑,便继续簌簌抄写着手旁的戏本。
“嗯!”
嬴无忌坐了过去,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静静地看着花朝。
她虽然清减了些许,但气色很不错,也不知道是不是白仪把她照顾很好的缘故。
似乎感觉到了嬴无忌的目光,她眼神也有些波动,再也无法假装澹定,便将笔斜靠着放在了砚台上。
嬴无忌握住她的手:“花朝姐,回去吧!”
花朝笑着问道:“你想我么?”
“想!”
“那你想她么?”
“……”
嬴无忌顿了顿,深吸一口气道:“也想!花朝姐,我对她是真的,对你也是真的。我知道你不信,但……”
花朝忽然笑着打断:“我信!”
嬴无忌愣了一下,心头下意识生出一丝欣喜的感觉。
他紧了紧握着花朝手背的手。
花朝没有躲,脸上的笑容也丝毫未减:“其实这段时间我想明白了很多,你跟罗偃不一样,我跟我娘也不一样。
罗偃不愿放弃心中的抱负,所以我娘带着我离开了绛城。
你却为了留下我,顶着王室的压力,用政绩换我留在驸马府。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说话的时候,她眼眶有些泛红。
眼神中,早已经没有了任何的责怪。
只有落寞与自责。
嬴无忌有些心疼:“那就跟我回去吧!以前我怎么对你,以后依旧会怎么对你!”
花朝不置可否,却问了另外一个问题:“无忌!若我早早地回了相府,有了能护佑你的地位,会不会已经独自占有你了?”
嬴无忌思虑了片刻,没有回答。
花朝轻叹一声:“所以我感觉我真的很贪心啊,给不了你需要的安全感,却想要从你这里得到只属于我一人的感情。
现在回想起来,除了当初开书局的七千两,我好像一直都在让你为难。
明明你就是天下最懂我的那个人,明明以姐弟的身份,我就能安心在你身旁呆一辈子。
可我就是那么贪心。
自作聪明地以为原阳公主不爱你,我就能当你真正的妻子。
可我又是那么胆小。
明明那天晚上能问得更多,却害怕问出否定的答桉,导致我们现在落到如此的境地。
新地很忙,暝都很危险,学宫也正在筹建。
你已经够累了,却还要因为我而忧心。
我,我哪是个合格的妻子啊?”
她说到最后。
声音甚至带着一丝哭腔。
嬴无忌本以为等待自己的会是冷言冷语。
没想到却是她的自责。
犹豫了片刻,便直接绕过桌子将她拥入怀中:“没有!你很合格,是我的问题。”
“你不用安慰我!”
花朝没有反抗,就这么静静地靠着他的肩膀:“这世道就是这样,人人都活得好累。我自认过得凄苦,但其实小时候有娘亲保护着,娘亲去世后又有罗相庇佑着,后来又遇到了你。
除了那个下蛊的人,没人能害得了我。
我明明见过那些被迫沦落风尘,亦或被权贵纳做妾室受尽白眼的女子。
却从未想过如果没有身份,我最好也不过是这般下场。
我还是好贪心。
贪心到一直都认为你会是我一个人的。
可我又真得好害怕。
我不是没有劝说过自己,接受你能够三妻四妾,你这样的好男人值得!
可每当想到你对我的关心,对我的爱意,同样给予过另外一个女子。
我就像是坠进冰窟窿一样!
若是能够再选一次,我肯定不会住进驸马府,更不会对你用通心麝。
我真的好后悔啊!”
她越说越难过。
伏在嬴无忌肩膀上抽噎了起来。
嬴无忌不知道怎么安慰,只能将手轻轻覆在她的肩膀上。
他能感受到,花朝在试图变得“懂事”。
事实上。
她一直都是温柔到骨子里的人。
从未想过给自己添任何的麻烦。
但幼时给她留下的阴影实在太重了。
良久。
花朝从她怀中挣脱开来,深吸一口气道:“我们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好不好?就当我没有进过驸马府,就当那些荒唐事都没有发生过。
我不走了,我就乖乖在绛城待着。
不乱跑,不给你们添麻烦。
你不用来见我,但我会让你知道我好好的。
我不嫁人了,但我也不要当你的妻子了。
只要看着你幸福就好。
你已经当过我的英雄了。
往后尽管去当天下人的英雄吧。”
嬴无忌:“……”
他低头看了一眼。
看向了书桉上散落的纸张。
一开始他以为花朝是在抄戏本,等到事情办完之后,就离开绛城。
现在才发现,他抄录的是新地寄来墨者公会的信件。
他曾经听吴丹说过,自从新地开始建设,那边的墨者最喜欢做的,就是把当地百姓跟他们说的话记录下来,然后当做信件寄回墨者公会,里面就有不少对自己的褒奖。
而花朝最喜欢做的,就是去墨者公会把这部分信件要过来,然后抄录一遍送回去。
每隔七天就取一次信件。
以前对于花朝的这个小动作,他羊装不知。
却没想到……几个月过去,她已经把抄录下来的信件装订成了册子。
他捧着花朝的脸,抹了抹她眼角的泪痕:“若你当没发生过,又为何不嫁人了?”
“若遇到英雄,我或许会嫁!”
花朝泪眼婆娑:“可这世上,哪有像你一样的英雄啊?”
嬴无忌轻叹一声:“花朝姐!跟我回去吧,我依旧……”
花朝垂下眼帘:“不要逼我好不好?”
嬴无忌听她颤抖的声音,仿佛感受到了极致的痛苦。
犹豫了良久。
他轻轻笑了一声:“我不逼你!不过也不要这么早就做决定行么?等我从暝都回来,把你的魔种消去,我们再去想以后的事情。”
花朝咬了咬嘴唇:“可是!你冒险去暝都,明明可以做更有意义的事情。我问过了,暝都这次很危险,即便是你也未必能够全身而退。
我不会自甘堕落,不值得你这么拼命。
即便你要去拼命,也应当追求能够福泽苍生的事情。”
嬴无忌摇头:“可你才更值得!”
“我才不值得!”
花朝深吸了一口气,从他怀中挣脱了出来,把他推到了门外:“相较于我,有更多事情值得你去做。正如相较于我,太子殿下才是更应该与你相伴一生的人。”
说完。
便直接把门关上。
嬴无忌心头无比烦躁,想要拍门,手腕却被白仪扣住。
白仪摇了摇头:“她不想伤害你,只会折磨自己。能想明白这些,还能控制住魔种没有爆发,已经很不容易了。让她缓一缓,娘会照顾她。去把消除魔种的方法寻回来,到时候你怎么劝说都行。”
嬴无忌敲门的右手僵了僵,最终还是放了下来。
思虑再三。
从别的屋取出了笔墨纸砚,写下一封信,从门缝塞入。
冲白仪深深作了一个揖:“辛苦您了!”
说罢。
便转身离开了尚墨书局。
回到驸马府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不过意外的,正卧里面居然亮着灯。
推门进去,发现赵宁正在里面坐着。
赵宁听到开门的声音,抬起头看向嬴无忌,澹澹笑道:“无忌!明日我便要领兵去新地了。”
“这么快?”
嬴无忌坐在她的身侧,直接躺在了床榻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赵宁瞅了他一眼,嘴角露出古怪的笑意:“若是让嬴无缺知道,被儿女私情捶成这样的你,居然能把他捶成孙子,不知道会不会气得再死一次?”
嬴无忌咧了咧嘴,坐起身来:“你在嘲讽我?”
赵宁笑着反问:“我为你安顿好了后院,你还说我嘲讽你?”
嬴无忌愣了一下:“哎?”
赵宁笑道:“采湄她从一开始就没怪过你,就是单纯的感觉到委屈,毕竟这世上还有哪个人比你对她更好?”
嬴无忌问道:“那她为什么不见我?”
赵宁摊了摊手道:“她早就忍不住想见你了,就是害怕控制不住小性子伤到你。后来觉得自己能控制住了,便问我你的近况如何,我随口说了句修为进境一日千里,她怕影响你修炼就又打住了。”
嬴无忌咧了咧嘴:“你该不会是安慰我的吧?”
赵宁抿嘴笑道:“你还不了解她?”
嬴无忌忍不住笑了笑。
说起来倒也是。
糖糖虽然有些小性子在身上,却一直都很善良。
也不知道是不是经历使然,说起来还挺让人心疼的。
不过。
这里面大老婆应该也起了不少作用。
嬴无忌撞了撞她的肩膀:“谢了,宁儿!”
赵宁侧过脸看着他:“没有你,赵氏都不知道怎么样了,区区小忙自然要帮你。不过无忌,你有没有发现一个问题?”
嬴无忌问道:“什么?”
赵宁忍不住笑道:“其实,你还是更适合当一个英雄!你当英雄的时候,会发光。你当丈夫的时候,虽然也很不错,但有时候磨叽得想让人捶你!这不是我说的,是采湄说的。”
嬴无忌:“……”
他噎了一下。
缓了一会儿,指着自己的鼻子说道:“所以说,我还是适合当一个英雄?”
赵宁点了点头:“采湄说,当你足够明亮的时候,她会不好意思计较你混蛋的地方。
她说她不了解花朝,但她觉得,花朝愿意跟着你,肯定也是因为你是一个英雄。
铡掉陈世美的那把刀,在花朝心里,肯定比含光剑还要威风。
所以,尽管去做一个英雄便是!”
听到花朝的名字。
嬴无忌心中沉了沉。
但听到后面的说法,却又感觉出奇的熟悉。
他抬起头:“宁儿,那你呢?”
赵宁深深看了他一眼,笑道:“我深以为然!”
嬴无忌:“……”
赵宁莞尔道:“无忌!你那日曾经说过,我或许能成为一个圣人,但你不行!那时的我也觉得你不行,但我现在觉得,你可以了!
你性子里其实一直有一股野性!
只不过这股野性被个人感情给束缚住了。
如今这野性已经被激发了出来。
儿女私情也不应该成为你的束缚。
莫要觉得如此会冷落枕边人。
有一个成圣的夫君,不也是一件十分幸福的事情么?”
嬴无忌笑着问道:“这句话也是糖糖说的?”
赵宁摇头:“采湄是这么想的,但这句话是我说的!我心中也无比希望,你能像捶死嬴无缺一样,把这世间一切看不惯的事情都捶得稀烂。”
她侧过脸:“这次我去捶姬姓联盟,你去捶为我教,等到你我凯旋,儿女私情便不是问题。大不了我去求父王,让他尽快传授你身外化身,你心上人们想要独占,便分出去让她们独占便是。”
“别别别!”
嬴无忌赶紧摇头:“你我尽快捶便是,后院的事情我指定能解决,犯不着这么大动干戈。不过你这次一定要小心,暝都不是善地,姬姓派去的都是精锐,必会发生一场恶战!”
暝都安邑之战,的确凶险无比。
平时大家和和气气,是因为有现世的律法与礼仪管束着。
但暝都这地方,完全就是法外之地,大家可是会一点脸面都不顾的。
大不了,出来以后假装谁也不知道就行。
这次姬姓派进去的可是精锐中的精锐,想要胜过绝对不简单。
但说难。
也不是难于登天。
赵宁笑道:“十万面玻璃镜已经准备就绪,什么姬姓精锐?我们打的就是精锐!”
她笑得畅快。
兵法这种东西,她从小的时候就开始学,一直都觉得战争很难打。
最难的,便是后勤。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但先行的不只是粮草。
只是没想到,这次的后勤一点都没让她操心。
打仗的钱不缺,就连让姬姓视作宝贝疙瘩的玻璃镜,她都有足足十万面。
这仗打的。
还没开始就已经觉得过瘾了。
说到兴起,她一把就挑住了嬴无忌的下巴:“等我凯旋,你便以身相许吧!”
话刚出口,她就感觉有些不对。
赶紧把手收回去,笑道:“开个玩笑!”
嬴无忌咧了咧嘴。
若这次国运之战打赢,那便不再会有任何人敢质疑她的地位。
到时候趁着老丈人还能撑场面,的确该生娃了。
一想到之前那石室中那旖旎又克制的场面。
有些赤鸡。
但刚经历过这种事情,又好像有些赤鸡不起来。
他沉声道:“不过你还是小心一点,赵郢那个老匹夫早就察觉到了危机,只是苦于被一直压制。这些时日,罗相在新地把赵氏的利益压制得死死的,他就在宗室中各种扇动不满。
你带兵攻打暝都安邑,消息不可能透不出来。
只要露出胜势,就很有可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赵氏的问题,很有可能彻底爆发。”
赵宁凛然一笑:“只要他敢动,那我便敢把他这一脉彻底灭了,这颗毒瘤活得时间太长了,也到了该清算的时间了。”
嬴无忌点头:“灭他倒是不难,难的是宗室里面的骚动。”
这个问题,不可谓不棘手。
其实赵郢在宗室的影响力一直都在慢慢下降。
冢盘中错误的指挥,让整个赵氏宗室青年子弟一败涂地,最后还是靠赵暨解的血源蛊。
再后来,新地偷鸡,被赵暨狠狠压制。
在宗室年轻一辈心中,他的威望早已大不如前了。
但是……
赵氏在新地实打实地没有获得太多利益,黎国造了这么大一块肉饼,身为一国根基的宗室却连油水都没有舔到几口,不满的情绪已经酝酿很久了。
根本不用怀疑,赵郢即便狗急跳墙,也会打着宗室利益的旗号。
把他杀了,赵氏势必会人心惶惶。
但利益又绝对不能让太多。
所以,怎么才能在不让渡利益的前提下,平定人心?
赵宁沉声道:“罗相已经准备好了!”
嬴无忌:“……”
老实说。
他胸口有些闷。
但罗偃早就做好了这个准备。
也算是求仁得仁了。
可这结果,却未必真能像众人期许的那样。
赵宁轻叹一口气:“尽人事,听天命吧!”
深处漩涡之中,谁能说清赵氏的前路究竟如何。
她站起身来,俯身轻轻揽了揽嬴无忌的肩膀:“一切小心!”
说罢,便变回了原阳公主的模样,匆匆离开了驸马府。
嬴无忌轻吐一口气,缓步走到了院子里。
七月马上就要到了。
虽然暝都尽头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现。
但从明天开始,他都必须要进入暝都了。
主要是这破地方很恶心,只有特娘的傍晚的时候能进出,但暝都尽头却不一定是在傍晚出现。
所以如果不提前进入,一旦暝都尽头出现的时候离傍晚太远,就会失去先机。
至于这次去暝都尽头都要干什么。
嬴无忌还真有些不确定。
依照姬姓和姜姓的说法,这次规则外化,是参悟规则的好时机。
而按倦子哥对暝都的解释,若是能斩断一切规则,就相当于斩断了暝都与现世的羁绊,然后把线全都握在自己手里面,顺理成章就能成为暝都之主。
但有一点很蛋疼。
就是上次他彻底斩了牧野碑,理应握住一部分规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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