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逼宫的戏码,哪容得下你通过讲道理来胡搅蛮缠?
讲理讲得再好有用么?
他们毫不怀疑,如果赵郢上了头,真的强杀嬴无忌,赵暨也根本不会说什么。
原因无他。
赵氏老臣出声的,已经超过了宗室的一半。
也就是一半以上的宗室力量都是反对新法的。
这嬴无忌,是真的不怕死么?
嬴无忌目光平静,反问道:“学宫初立之时,陛下便承诺,除参与新地建设的吏员,其他一切官员都需要基层磨练之后,通过学宫安排的吏选才行。
今日新地除了罗相,无一人能带上正儿八经的官帽,基层吏员远远没有达到预先允诺的比例。
我倒是想问问,罗相是任的哪门子的唯亲?独断的是哪门子的专行?
在场诸位,衮衮诸公,又有几人曾亲临新地,看看新地建设如何?
阴山要塞,短短几个月便建成神迹,皆在新法庇佑之下,汝等固守祖制之人,何人能建?
寥寥万户,区区几月,便在新地开垦了万亩良田,你等肉食者,又有何人治下能至于此?
新地政通人和,百业待兴!
有些人只是一口肥肉没吃饱。
便一个个红着眼上来,如恶狗抢屎一般!
是!
你等都是天生的官老爷。
一个个都是天生的贵族!
动动嘴皮子就想拿走无数军民辛苦数月的成果。
城墙之坚,大黎以要塞强拒狄国骑兵。
有人贪功冒进。
反倒成了你等口中的英雄?
没有新地城墙,你们口中这些英雄,如今会埋骨何处了?
丝毫不顾新地百姓的死活!
还空口白牙说一代贤相独断专行!
如此行径,还敢称一心为国?
今天我的话就摆在这了!
新地新法!
我承陛下的令立的!
阴山要塞!
用的是我的混凝土建的!
新地良田!
用我的曲辕犁耕的!
汝等酒囊饭袋,若想抢肉栽赃,便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这是直接开骂了!
骂得可真难听啊!
虽说嬴无忌最近一直比较低调。
这一席话下来,还是让众人回忆起了被他这一张臭嘴支配的恐惧。
以前一曲铡美桉,直接成了罗偃的阴影。
这次调转方向对准自己这些人。
还真有点吃不消。
这个愣头青!
找死!
赵郢脸色更加难看,声音却愈发凄厉:“笑话!新地良田城墙,都是我大黎百姓和将士的心血,你是有多厚的脸皮,才敢揽到自己新法的头上!”
嬴无忌嗤笑一声:“那同样的人口,同样的时间,长平侯也造出同样的良田,同样的城墙可好?”
说罢。
直接拍开赵郢的长刀。
手掌的鲜血立时飘飞起来,在空气中凝成一行行血誓文字。
他神色冷然,扫视了一眼赵氏众人:“这是我们颛顼血誓,若你们成了,我嬴无忌引颈就戮,认罪伏诛。反之,你们上吊自杀!敢么?”
众人:“……”
怎么连颛顼血誓都出来了?
真是一个愣头青搅屎棍!
还真一本正经地讲道理来了?
只是这血誓。
他们还真不敢接!
新地这几个月的变化堪称神迹,给他们十倍的人口和时间都未必能成。
嬴无忌嗤笑一声:“真是一群废物!”
“找死!”
赵郢双目赤红,体内真气蓄势待发。
他费尽心机,才说服了一众宗室长老,怎么会因为嬴无忌寥寥数言就放弃?
得到了这么大的支持,放在以前他尚且还会有所顾忌。
因为担心魏韩两家唱反调。
但现在,所有人都不想看到新法落成。
魏韩两家都跟老夫站在一边。
就算杀了你,赵暨动怒,也会被群臣抨击为昏君。
失去宗室支持。
再与魏韩反目。
赵暨凭什么?
反正田已经开垦了,城墙也建好了。
你嬴无忌再自认居功至伟又有什么用?
然而就当他准备含怒动刀的时候。
一个尖细嘹亮的声音传来。
“陛下!”
“赵氏十万人城外求见!”
“新地官吏五千人城外求见!”
这正是曹公公的声音。
“什么!”
在场赵氏长老皆悚然一惊。
从筹划这场大朝会之前,他们已经各自交代过自家的年轻人,老老实实呆在家中,不要有任何动作。
但这些逆子……居然不听?
这次阴山要塞暝都安邑,总共只有二十万精锐,阴山折损了三万,暝都安邑更是伤亡近半。
一些伤现在都没有养好。
这十万……
凡是能下床的全来了?
他们什么时候商量好的?
赵暨也是眼睛一亮,五千新地官吏,是他下令调回来了,但只凭这些人,根本撼不动这些顽固贵族的力量。
赵氏十万精兵,才是真的要了这些老顽固的命!
这混小子,怎么做到的?
赵宁也是忍不住看向嬴无忌,眼神中异彩连连!
嬴无忌澹澹一笑,瞅向赵郢:“长平侯方才说,没去过新地的衮衮诸公说新法误国,新法就真的误国。但现在看来,亲自去过新地的将士们,好像并不这么认为啊!”
赵郢脸色铁青。
童孔都有点涣散。
怎么都想不明白,这十万精兵究竟是如何暗中联系,来了这么一次反击的?
年轻人都这样了!
老家伙跳得再凶又有什么用?
嬴无忌脸上满是笑容,心中却长长地吐了口气。
这次。
应该是没有选错。
老实说。
一开始他也没有把握。
因为赵氏的将士虽然大部分恪守军令,但宗族意识还是不弱的。
向往国家强大自是不假,但也都想享受到新地的利益。
所以昨夜前夜,他的天狐入梦便已经火力全开。
体验感拉满。
沉浸感拉满。
开始噩梦循环。
梦境不是别的,正是阴山要塞都是泥湖的城墙,甚至干脆没有城墙,他们直接跟狄国骑兵硬撼在一起。
狄国一支骑兵漏过,进入新地烧杀抢掠,引起新地百姓恐慌,倒流回魏韩故土,大片良田拱手让人,任狄国骑兵践踏,随后三家分黎,赵氏成了最弱的国家。
然后大争之世到来。
赵氏被乾国和姬姓联盟各种教育。
直接成了第一个被灭国的大国。
梦境有一点好。
那就是做得快。
短短两个晚上,他们就把相同的梦境连着做了二三十遍。
那种在泥窝里绝望厮杀的感觉,那种国破家亡却无能为力的感觉,足以让任何有心气的人发狂。
最重要的是。
他们醒来以后回顾了一下梦境。
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若真按梦境里进行,大概率会发生这样的结果。
而此时。
阻止这一切发生的罗偃,却被赵氏的长老伙同魏韩两家弹劾!
赵家长辈让他们不要来,用的理由是“要为大局考虑”。
但弹劾功臣!
便是所谓的大局么?
阴山要塞没有城墙,就算二十万精锐全在,他们又能抵挡多久?
但有了城墙,有了玻璃镜,他们却在两地先后取得了奇迹般的大捷!
这难道是“为大局考虑”的宗室带来的么?
人可以自私。
但不能没有良心。
人可以自利。
但不能目光短浅。
何况这次出战的,都是一腔热血,准备建功立业的青壮年?
所以接连两晚的噩梦之后,他们来了。
“孤正发愁什么时间犒赏这些功臣呢,没想到他们自己找上门了!”
赵暨哈哈大笑,直接站起身来:“诸位爱卿,今乃我军大捷之后第一次大朝会,我军功臣无数,若是没有封赏的话,未免太寒了我军将士的心。不如诸位随孤一起出城,封赏三军?”
说罢。
看都不看赵氏诸位长老。
直接大踏步朝殿外走去。
他大手一挥,因天就地发动,绛城内外飞沙走石,瞬间聚成了一道通往城外的路。
毫不客气。
直接一步踏上。
嬴无忌瞅了赵郢一眼,笑着转身走向罗偃:“罗相!晚辈扶您前去!”
罗偃到现在目光都有些错愕,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个结果。
但看着嬴无忌温煦的眼神,已经无暇去思考这个问题。
心中有些感动,轻轻“哎”了一声。
虽然早已气衰力竭,但有嬴无忌的真气支撑。
还是能够走路的。
于是跟在赵暨身后,大踏步朝城外走去。
在场群臣面面相觑,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个结果。
可事到临头。
又不能把头埋在沙土里面。
彼此对视一眼,只能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一众人都是有修为在身的,再加上天桥石路本身就在向前推进,才短短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一众人都到了城外。
城外。
十万精兵不着甲胃。
一个个都穿着粗布麻衣。
有些人身上还带着伤,因为动作太大伤口崩裂,白色绷带上浸满了鲜红色的血迹。
在其中。
甚至还混进了不少赵氏的老人。
他们本应该参加大朝会,但一个个都称病告假,如此一不用站在宗室利益的对立面,二也不用违背本心反对新法。
虽然有些逃避心态,但也是他们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却不曾想。
一大早就被这些上了头的年轻人绑到了城外。
半推半就。
欲拒还迎。
就过来了。
而那些从新地赶来的吏员,更是一个个风尘仆仆,满面风霜。
看到赵暨之后。
立刻整齐地行了一个礼。
“参见陛下!”
赵暨心中感动,忍不住仰天大笑:“好!好!诸位免礼!”
众人站直身子之后。
立刻有一个人站了出来。
这个人约莫二十出头的样子,浑身缠满了绷带,目光相当明亮。
他上前行礼道:“陛下!恕末将冒昧,于大朝会之际,携战友一起求见。”
这个人。
赵暨很面熟。
青年俊杰,宗室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
三品灵胎。
曾经进入过乱贼冢盘。
这次暝都安邑之战也立下了不小的战功。
更重要的。
他名字叫赵阔。
长平侯赵郢的嫡幼子!
看到赵阔,赵郢气得双眼都充血了。
赵暨忍不住一笑:“还是年轻人沉不住气啊!你立下了赫赫战功,孤定然会封赏,又何必急于一时?”
“回陛下!”
赵阔笑着说道:“吾等此次前来,并非为了邀功!”
赵暨明知故问:“哦?那是为了什么?”
赵阔深吸一口气,瞟了一眼上方的赵郢。
父子俩目光只是交汇了片刻,便似有刀剑交鸣。
但赵阔却好像没有感觉到任何压力,朗声道:“前些日子大黎大捷,我军物资充足,后方稳定。狄国骑兵凶悍,却未进入新地丝毫,吾等虽有战功,却也只是锦上添花。
本想修养好伤势之后,再来陛下面前混个好处。
却不曾想此战最大的功臣,正在被文武百官弹劾!
末将斗胆!
请陛下宣告罗相无罪!”
他说的话底气十足。
字字铿锵。
话音刚落。
十万精兵与五千吏员便齐齐喊道。
“丞相无罪!”
“丞相无罪!”
“丞相无罪!”
一声声,整齐划一。
如天雷滚动,撼动了整个绛城。
每喊一声。
赵氏一众长老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赵暨忍不住心潮激荡,如今他已入暮年,对大多事情都已经波澜不惊。
但是看着这些年轻的将士与吏员,也忍不住被他们的热血感染。
这些……可都是大黎的未来啊!
赵暨似笑非笑,声音虽然不大,却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说来也怪,未出绛城之人,都以为罗相乃是绝世之佞臣。反倒是新地的精兵吏员,都认为罗相无罪。”
听到这话。
方才声嘶力竭讨伐罗偃的人,脸色顿时变得极其精彩。
嬴无忌适时补充了一句:“父王!您有没有想过,这些新地官兵,人人都受到了罗相的贿赂,所以才昧着良心扛着重伤不远千里而来,尽是为了心中那点蝇营狗苟?”
“哦?”
赵暨抚须微笑,嫌弃地看了嬴无忌一眼:“你内心为何如此阴暗?”
嬴无忌讪笑着认错:“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可能儿臣
近与污浊之人交集太多,心变黑了!”
赵郢:“……”
魏桓:“……”
韩赭:“……”
在场众人:“……”
这一对翁婿。
说话是真膈应人啊!
赵暨扫了一眼他们精彩至极的神色,便直接略了过去。
这次他们声势浩大。
鲜有招数能应对。
但赵氏年轻一辈一来,再浩大的胜势都一触即溃。
他转身看向罗偃:“罗相!有人说你有罪,有人说你无罪,你认为如何?”
看着城墙下目光热忱的年轻人。
罗偃有种掩面而泣的冲动,他深吸了一口气:“城墙虽是老臣督建,但功不在老臣。
老臣一心为国,却行事偏激,此次擅夺鼓槌,实乃意气之举,虽自认情有可原,却终究还是触动了新法。
老臣新地执掌新法之人。
便不可知法犯法!
否则新法威严不存!
按《黎新律》,文臣越权指挥军队,当处以死刑!
老臣请求,为新法立碑,以老臣之血浇于碑身之上。
为新法立威!”
此话一出。
城墙上下惊呼声不断。
如此场景。
就算赵暨硬保罗偃,也完全没有问题。
却不曾想,罗偃居然做得这么绝!
太狠了!
赵暨眼神中也闪过一丝凄怆:“罗相认为几日为宜?”
“事不宜迟!”
罗偃深吸了一口气:“碑成之日,老臣自愿伏诛!”
“好!”
赵暨沉声道:“传令下去!为新法立碑,碑成之日,送丞相上路!”
他扫视了一眼身后众人。
方才的“众志成城”已经变得有些畏畏缩缩。
尤其是赵郢,更是跟死了亲娘一般。
宗室是他的底气。
但宗室迟早是年轻人的。
釜底抽薪之后,他底气来源于何处?
赵暨斜睨了赵郢一眼:“长平侯!若孤没记错的话,赵阔应该是你唯一的嫡子了吧,长平侯一脉也该立世子了!”
说罢。
遣散众人。
直接转身离去。
……
重黎殿。
笑容就没从赵暨脸上消失过。
实在是大快人心!
一想到赵郢那如丧考妣的模样。
他就忍不住想要放声大笑。
此次黎国变法,最讨巧的一点就是新地的开发,没有动赵氏本土的利益。
不然绝对不可能这么轻易翻篇。
等到这一批老人死绝以后,王室才会让新法蔓延至赵氏故土。
好!
好啊!
“无忌这混小子,真是给孤了一个惊喜啊!”
“是啊!”
曹公公笑着附和:“没想到驸马爷在军中也有如此威望,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召集了此战所有的精锐。”
此话一出。
殿中安静了片刻。
赵暨笑意不减,眼神中却闪过了一丝阴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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