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总会有变化。”听到他这么说,希塔里安心底颇有些得意。“倒是你,尤利尔,你来拜恩了!”
信使眨眨眼。“对我们来说,这里是个好地方。”
“当然是。再没有第二个拜恩。你终于打算离开高塔了?定居在拜恩?”她实在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我知道有一处空置的房产被主人交给守夜人代售,非常合适。那儿的院子里有两株白蜡树,繁花之月时,它们的花儿美极了。尤利尔,我们做邻居吧!”
“事实上,我来拜恩有一阵子了。”
“却不来找我?真是难以置信!”希塔里安感到很受伤。
“噢,不是这回事,这里头另有原因……总得来说,我最近麻烦缠身,不算合格的客人。”尤利尔似乎不想多说,“更何况,我也不知道你的住处。林戈特庄园在哪儿呢?”他开玩笑般地问。
轮到希塔里安卡壳了。她有心邀请尤利尔,但她的家其实是莉亚娜女士的家。当然,这还不算什么,她完全可以介绍他们认识,然而要怎么解释每天送来的信稿和情报呢?不死者领主作为上司,不时也会来催她办事。若双方打照面,一切温馨气氛都会烟消云散,再也没人敢说话。那真是太恐怖了!
更糟的是,面对尤利尔,她也不能用谎言搪塞。“我现在是守夜人的成员,尤利尔。”希塔里安小声说。
“这我看得出来。”
她吃了一惊。“能看出来?”
“别怕,你脸上没写着。”尤利尔安慰,“但我们见过许多次了。”
在『忏悔录』的梦境,在寂静学派的教堂。寻常无名者可不会出没在这些地方,还能是什么呢?希塔里安不禁脸红了。我真是一直都在犯蠢!我怎么就冷静不下来呢?她后悔没在门外给自己施魔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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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忽然想起一桩事:“刚刚怎么回事?我听到你在喊,发生了什么?”
“我……尝试了一点,呃,比较过激的治疗方案。”尤利尔很不好意思地说。他的坦白让希塔里安放松了一些。“请给我点建议,医师。为什么神术效果时有时无?”
想必是刚刚导师在隔壁的魔法导致。她用药剂驱散生命气息,制造出类似于加瓦什的环境,以帮助领主大人。尤利尔是神职者,他的神秘自然会受到影响,但希塔里安可不敢乱说。
“医院里有点特别。”她搜肠刮肚,企图找出既不用说谎,也可以解释情况的句子。“我们换个地方吧。你住在哪儿呢?我送你回去。”
高塔信使用奇怪的眼神打量她。
希塔里安浑身不自在。难道他看出我在回避了?还是猜到了隔壁……这不太可能。很明显,他和领主大人有所交集,还参与到了王宫的事件中去,不过希塔里安并未与之有所牵连,起码表现出来是这样。我是合格的夜莺呀。
“不用了,希塔里安。”尤利尔拒绝了她。“还是让我体验一下拜恩的医疗水平罢。我的临时住处比这里简陋得多,没必要回去。”
“临时?”希塔里安抓住这个词。
“我说了这个词?不,可能是礼拜堂,或者塔钟,桌子?你听错……”
“临时住处。”
“呃,是的,大约是这样。你可没听错。”高塔信使的语气仿佛突然扭到脚趾头。“我的意思是说,在出门时我走得很急,有点意外——黑城发生了一些特殊情况,你知道——也就是说,我没带足够的现金。所以,你瞧,我只付得起租住的钱。临时住处。是不是?”
“走得很急?”
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她不敢与尤利尔对视,却能感受到落在身上的目光。我不该为难他的,希塔里安责怪自己,他受了伤呀。
“林戈特。”尤利尔温和地开口,“有件事你一定要知道。”
她后退一步。
“我很感激你的照料,林戈特。见到你我非常高兴,很长一段时期,我没有今天这样的好心情了。我真希望你能够安全快乐的生活,你和露丝一起。诸神保佑你们,这比什么都重要。希塔里安,你带来许多美好的东西,对我来说是独一无二的。”他注意到了希塔里安的动作,却坚持说完。“但我很快会离开拜恩,回到布鲁姆诺特去。”
希塔里安如坠冰窟。一时之间,千头万绪涌进喉咙,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我以为你是来找我的,尤利尔。我以为你想到结社来。”
“我不想让你失望,林戈特,其实有些事——”
“我失望透了!”她大喊道,同时感到泪水夺眶而出。“为什么?”我们是同胞,是兄弟姐妹,是灵魂的血亲啊。“你连王宫都去过了。你已经是无星之夜的成员了!”
“我不是。这里面有很复杂的原因。”
“为什么?”她步步紧逼,“莫非你害怕苍穹之塔,害怕白之使,你的导师?你不愿意背叛占星师?他们是恶魔猎手呀。他们会烧死你!”
“他不会。”尤利尔斩钉截铁地说。
“这是根本不可能的!”希塔里安恼火地反驳,“就算苍穹之塔没发现你的火种,回去也是不成的……难道你要和秩序支点并肩作战,屠杀同胞?”
“别傻了!”尤利尔不禁笑了。
“那你干嘛回去?”
“可能我只是简单的辞职。”他一耸肩,“总不可能随便失踪罢,不然再没有外交部成员敢离开总部了。这压根不算危险。记得吗?在苍穹之塔的记录里,我根本不是无名者。”
希塔里安的舌头扫过上牙膛,尝到一丝不安的血腥味。“不行,尤利尔,我了解你,你不是做夜莺的料!你会受不了的。”
“你什么都不了解。”高塔信使乐不可支,“好了,希塔里安,别哭了。你真是担心过头。”
“那就别让我担心。”
“老天,你少胡思乱想。”
“你若是回去,我就会乱想。”
“没什么可想的!说到底,你不该考虑这些东西,希塔里安。”
他还是没答应。希塔里安失望极了。一时半会儿,她连阻止对方的办法都想不出来,甚至开始痛恨自己了。最后,希塔里安只能搬出黑骑士。“我会去找领主大人,尤利尔,你不能就这么离开。告诉你,我会的,我会的!”
“找他也没用,我非去不可。”尤利尔丝毫不改主意,“你说我是冒险也好,愚蠢也罢,总之,我不会悄悄地熘走,暗地里改换门庭。这桩事总要有一个完结。”
“不,不,不!到底我要怎么说你才能明白?这么干太荒唐了!”希塔里安难以置信地尖叫,“高塔有几万人,每个离开属国的成员都非得回去移交工作不可?而且再怎么样,我们不是有三色堇吗?说实话,尤利尔!是不是领主大人,他要你去做夜莺?”
“他不是我的领主,就像麦克亚当不是我的国王。我不会听他的命令,希塔里安。”尤利尔收起笑容,“直到我解除对克洛尹塔的誓言之前,都不会。”
“谁关心该死的誓言!”希塔里安提高嗓音,“尤利尔,你是无名者,不是恶魔猎手!你是我们的同胞啊。”
“所以我必须回去。”他长叹一声,“林戈特,我不想看到你的死。”
希塔里安睁大眼睛。她的所有话语和思维都戛然而止。为我?她不明白。
尤利尔将受伤的手搭在她肩上。“国王死了,想必你们也清楚。七支点向无名者宣战的根源,一是当年的地狱之门,二是曾经的圣者麦克亚当。邪龙被胜利者所杀,国王也已死去,这场猎魔运动其实已经失去了理由。”
国王死了。希塔里安恍忽地想。奇怪的是,这消息并未给她带来多少惶恐情绪,事实上,远比在隔壁见到不死者领主受伤时更少。我毕竟没亲眼见过拜恩的国王。就连殿级尽头的王座上,也只有黑骑士的身影。国王与她太遥远,感触也并不太深,惊吓她的不过是心底滋生的幻想。
“先知并不知晓这个消息。”高塔信使继续说,“王宫的神秘之地仍然存在,借助神降仪式,圣者也难以窥探。依我看,想要让双方意识到事实,最终停戈休战,就非得有人通知他们不可。拜恩我不担心,眼下只剩高塔。”
希塔里安下意识转过头,面颊贴上血浸的绷带,亚麻布料传来温热柔软的触感。
“这是我作为信使的任务。”尤利尔平静地说,“外交部的信使空缺了几百年,直到先知把担子交给我……可能这就是命运的选择。”
他的声音是如此有力,连希塔里安也难免动心。国王死去,七支点会不会失去目标,进而失去动力?猎魔军团就地解散,会操起旧业,回到自己的属国去?“秩序真的会停战吗?”
“哪怕有一丝机会,也必须要去争取。”尤利尔叹了口气,“打起来结社必然失败,没别的结局。退一步来讲,拜恩也将不再是安全地带。你不想和露丝重新流落街头,是不是?”
“领主大人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希塔里安坚持。
“你的领主大人不会投降,这我一清二楚。”信使脸上却是阴霾,“他会为作战动员一切力量。”
这话直刺入她的内心。希塔里安多日以来的恐惧再次涌上心头。原来我不是怕他抛下我们。她们心自问,我只是无法像领主一般漠视双方差距。神秘生物尚能殊死一搏,凡人又该怎么办?战争开幕时,我就是厮杀中的凡人……
“但或许黑骑士另有手段,我们都不知晓。我和誓约之卷令他过分警惕,一句话也不多说。不论如何,希塔里安,信任你的领主是好事。”
连他也受了伤。王宫内贵族们的惨状浮现在眼前,希塔里安意识到不死者领主并未让她经手所有事。她能看到一些书信,却无法窥探真正的秘密。
事情是明摆着的,希塔里安还没有获得成为领主心腹手下的资格。导师宁阿尹尔勉强才算是,她成为拜恩国立医院的院长无疑是出自于黑骑士的授意。我真希望我能全心全意地相信他,可我要怎么了解他呢!
“那你呢,尤利尔?拜恩要打仗,你害怕吗?你想站在胜利者的一边,如果我们赢了呢?”
“胜利是有代价的。”尤利尔告诉她。
代价。国王。目标。她勐然间想起眼前的人是盖亚女神的神职者,不禁感到一阵羞耻。“我……”我怎么变成这样了?希塔里安疑惑地想。国王保护了秘密结社,我竟在想他的死去为我们带来了多少好处。她战栗起来,不知为自己的卑鄙,还是对战争的恐惧。
谁又能分得清呢?
尤利尔心领神会。“没关系,很多人都这么想。恐惧不是敌人,是警醒我们的伙伴。”高塔信使擦掉女孩脸上的血痕。“唯有恐惧方能勇敢。”
“我不恐惧。我是守夜人的夜莺。”希塔里安自己也不知这话是真是假。她是『忏悔录』的持有者,只会做噩梦,能辨别真实的誓约之卷的主人另有其人。
“就是这样。可我不是夜莺,也永远做不了夜莺,因为我不愿意辜负任何人的信任。但我是盖亚的箴言骑士,这是我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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