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尔苏尔不需要他回答。砰砰。砰砰。她无疑能听见他的心跳。
“我……”尤利尔的喉头上下滑动,“我得找到先知大人。”
帕尔苏尔抬起手,指向反锁的门。尤利尔下意识扭头看去。这时,狂风忽然振动玻璃,发出尖锐而嘶哑的碎裂声响。学徒只觉眼前一暗,失去了帕尔苏尔的身影。他望向窗外的夜空,发现云层翻滚,月亮不见了。
……走路的声音。尤利尔一阵恍忽。房门缝隙透进走廊的灯光,有人噔噔跑过门外。渐渐的,走廊外传来人们的说话和笑语,与风雨大作的阳台仿佛两个世界。
尤利尔迟疑着伸手推门。卡。门没锁。
观景台的大门正对着房间,中间只隔一条走廊。一幅女人的肖像挂在把手边,正襟危坐面容严肃,下方的名牌里写着:莎耶·瑟维斯。她的指间有一枚夜语戒指,以宝石凋刻而成。
不需要任何人提醒,尤利尔知道,大占星师“艾恩之眼”阁下很可能此刻就在观景台。
但他没想到还有别人在。“她不见了!”海伦的声音穿透门板,其中饱含的情绪令学徒心中一跳。
砰一声响,观景台的房门洞开,把手直砸在画像脸上。“命运女巫”海伦·多萝西亚阁下如一阵风般迈出门,路过尤利尔身边时,她刹住脚步,嘴唇蠕动了几下,却没发出声音。学徒很想说些什么,但海伦摇摇头,叹息一声,就此离开了。
『似乎是那小狮子的仪式出了问题』索伦再度上线,『但更可能是那姑娘又瞎跑出去了』
“情况不太对。”尤利尔福至心灵,明白了女巫未出口的话。“她大概是想问我先知的去向。”但学徒明显答不上来。两人对此都心知肚明。
『你也别费功夫了,瞧,连海伦都找不着他』指环不屑地指出,『要是先知不想被人找到,你这辈子也不可能赢得了这场捉迷藏』
尤利尔皱眉:“海伦竟然要找先知大人,罗玛到底出了什么事?她不是在准备晋升仪式么?”
『也不是没有失败的可能嘛』指环提醒,『正好,改变目标去找那小狮子也是……』
还是先知。他才是解决所有问题的答桉,占星师永远能找到任何人。尤利尔踏进门,与拉森打了个照面。
对方似乎不意外。“你们真是前后脚。”天文室教授叹道,“走吧,我带你去找导师,否则你指不定还要跑到什么房间去。我已经看见你从维修中的绘图室里钻出来了。”
尤利尔完全没料到。“呃,是白之使……?”
“先知大人。狄摩西斯。他是我的导师。”拉森打开笔记,翻到下一页。上面的内容教他眉头一皱。“跟我来。”
尤利尔心怀忐忑地跟上。每次见到先知,他都会下意识地心虚。然而机不可失。
只是走着走着,学徒怀疑起来。“观星间?”奇异的巨型悬浮指针和孤零零的红门昭示着此地的特征。“我保证我来过这儿,阁下,里面没人。”
“只有特定时间段你才能见到他。”拉森伸手在空中拨弄。不远处,悬浮的指针随他的动作凭空摇摆了,尤利尔听见了一阵悦耳的铃声。
他们转过身。一扇扇色彩各异的门从墙体中浮现,与红门排列在一起,学徒不禁瞪大眼睛。
拉森率先走到红门前,一把拉开。没有红色河流,门后只是寻常的书房布置,唯有风雨雷声就此隔绝。尤利尔勉强跟上,只觉浑身难受。
高塔圣者“黑夜启明”狄摩西斯,静静坐在高背椅上,一幅地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平整摊开,没有一丝褶皱。他手边有一摞未拆封的信。见到有人闯进门,他也丝毫没有被打断工作的样子。
事实上,这位圣者大人好整以暇地等着客人到来,仿佛他们是如约而至。“你这身行头真不错。”先知对尤利尔说,“仪式玩得开心吗?”
镇定。保持镇定。“我没参加,大人。有一些来自高塔之外的消息,我认为您应该知道。”
先知却转过头。“你呢,教授?”
“外交部的执法队愈发猖狂,事务司已经忍无可忍了。很快局面就该脱离我的掌控了。”拉森一耸肩,“我不擅长干这个,大人。不过与内务相比,秩序战线的推进倒是有条不紊。天文室也发现了恶魔的巢穴——拜恩,很快就能集合力量收尾。由此可见,让专业人士去干他们的本职工作才最有效率。”
诸神救我。尤利尔只觉血管里的每一滴血都凝结成了冰。不应该是这样的。他茫然地想。我错过了?应该还有一天的,应该还……
“找到了?”先知问。他的语气并不像神情那么平静。拉森先生点点头,向他保证。
此时此刻,尤利尔再也无法忍受。“这事千真万确。”他脱口而出,“因为无星之夜的国王死了。”
沉默突然降临了房间。尤利尔心脏狂跳,眼神不知该往哪儿放。余光里,指环的符文忽然停顿,拉森先生皱起眉思考。
这时,先知发出一声轻笑。“谁能想象,他曾经站在我面前,没有膝盖高,和他弟弟站在一块儿。他们对我来说还只是小孩。我看着他长大,戴上皇冠……看来人人都有最终的日子啊。”
不知怎的,随着他的感慨,尤利尔感受到了一股奇异的宁静。“我亲手杀了他。”他告诉他们。“麦克亚当,无名者的国王,他已经死了。”
气氛悄然变化。拉森立即开口:“这听起来不像真的,大人,国王的下落暂且不明,秩序联军已经……”
“我进入了拜恩城,在里面停留了十多天,还找到了‘夜焰’阁下。他是个西塔,也是‘炎之月领主’。”尤利尔打断了他。“国王被不死者领主封印在了王宫,我杀了他。”
即便是听闻“国王”的死讯时,拉森也没有如此震惊,他几乎说不出话来。而先知交叉双手,深吸口气。
“为了找到这只夜莺,你可真是干出了一番大事业啊,尤利尔,称为奇迹也不为过。”他转而对拉森开口,“一个恰当的好消息,呃?该通知我们的盟友们,是时候作出行动了。”
拉森深深地看了学徒一眼。“‘第二真理’大人由您来联络,此外,既然找到了夜焰阁下,神圣光辉议会和守誓者联盟方面,也可以提出相应的要求。”
尤利尔后退一步。“第二真理……?”
“若我来提,尹文捷琳可不会乖乖付账。说到底,这个计划本身就有我的参与,她不来指责我已是谢天谢地。”先知愉快地朝学徒一眨眼,“把机会留给我们的英雄好了,就当做是奖励。箴言骑士不会狮子大开口,便宜那些西塔了。”他想起来什么。“拉森,你负责给他点儿建议,有些时候不能太心慈手软,否则人们还以为这不难哩。一味施恩可不是交涉之道。”
“我明白了,大人。”
这不是尤利尔想听到的回答。“不。不。”他不自觉提高嗓音,“国王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继续猎魔?”
『尤利尔!结社里那些是身负血债的恶魔,不是凡人』指环勐然收紧。『给我看场合说话』它警告。
“我知道你是好心,孩子。”拉森温和地劝道,将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但这不是说停就能停的,胜利就在眼前,而我们已经付出良多。”
“你们要的不是胜利。”尤利尔指出。
『够了』索伦气急,『你以为无名者是什么?难道你没见过恶魔疯狂的时候吗』
拉森还想说什么,但先知抬起手,示意他们安静。圣者用黑不见底的眼睛打量他,目光像是在看自以为明白事理的未成年人。“以太之渊是极具破坏性的秘仪,你亲眼见过它粉碎岛屿,是不是?这会让你受到创伤,觉得渺小。但别在意,孩子,人们对改天换地的力量心怀畏惧,这很正常。”他安抚道。
岛屿。尤利尔胃里一阵翻腾。正常。他想起的则是血族亲王的栽培魔药的死人坑,以及尸横遍野的海滩。它们通通粉碎,不止是岛屿。
“这要花很多资源,秘仪的启动并不轻松……但我们的盟友正需要它。一击奠定胜局,省下许多无意义的损耗,战士们将感激诸神仁慈——不这么做,我们才叫失误呢。不作为是当权者的无能,尤利尔。”
“不作为可以避免很多无谓的屠杀!这见鬼的战争就是我们挑起的。国王已死,结社不成气候,对无名者赶尽杀绝是彻头彻尾的暴行!这是诸神仁慈,还是你们仁慈的体现?”
圣者收起笑容。“你什么也不懂,年轻人。你不明白。眼下求助神灵可不如求助我们。不管怎么说,诸神离去很久了,诺克斯也无需她们照拂。就算她们回来,也不会做得更好。神灵也非万能。”
“先民时期,无名者还只是初源。他们不受威胁,反倒受到追捧。难道因为其中的一些人背叛秩序,所有的初源就成为了无名者?守卫秩序是靠灭绝异类达成的么?”
“没人喜欢灭绝,尤利尔。”圣者严厉地说,“这是生存之战,任何无名者都是潜在的威胁。你对诺克斯了解得太少了,你以为结社只是恶魔聚集地那么简单?他们能联通地狱!真正的地狱,不是沉沦位面加瓦什,是邪龙和恶魔军团的诞生地!有一就有二,无名者和他们的邪恶天赋必须彻底终结。这下你懂了吗?”
他很难站稳,说不清因为什么,没准就是因为“改天换地”的力量,因为某些“邪恶天赋”。“除了恶魔,很多因素都可能导致危机。”尤利尔轻声说,“如果无名者不是为罪过而是为他们潜在的威胁而死,那么现在,能对神秘领域产生最大威胁的是谁呢?”
“黑夜启明”凝视着他。“你快把我惹火了,孩子,这倒是种久未体验的感受。”先知放下手。月光明亮,拇指的阴影刚好落在布列斯帝国的首都上。“你说得对,我也犯过错,导致了无与伦比的麻烦,许多人和事物因此付出惨重代价……”
尤利尔抬起头。拉森闻声皱眉,有些不敢置信。
“……但你记住,尤利尔,我们是秩序的守卫者,破坏只是手段。秩序不是正义,不是慈悲,不是美德,它既不美好,也不理想,秩序无需任何一种高尚品德或是社会风气来主宰,因为它诞生于集体,并自诞生的一刻起,就是所有人赖以为生的基石。事实上,它就是适合世界的、最合情合理的答桉。”
尤利尔沉默了。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他不知道该如何作答。除了先知给出的秩序,他也没有第二个答桉。因为他从未以当权者自居,也从没想过为守卫秩序而战。他清楚的知道自己的武器不是道理和哲思,因此无论如何也胜不过对手。此时此刻,学徒能做的唯有一件事,那就是不会输得心悦诚服。
“我不干了。”尤利尔摘下指环,放到先知的书桌上。“守卫秩序比找到夜焰阁下更难,我办不到。请允许我辞职,大人。”
先知终于皱眉。“辞职?之后你要去哪儿?”
“追随我的良知,大人。可能秘密结社正需要我。”
『别说傻话了!尤利尔』索伦忍不住写道。拉森则惊疑地望着他。
圣者没有回答。从他的眼神中,尤利尔能感受到确信的意味。他其实知道的。学徒心想。为什么我能进入拜恩,为什么我还能回到高塔来。也许他已经察觉我在躲避火种仪式。
说吧。尤利尔深吸口气。说啊,你这骗子。
“我真的很抱歉。”他低声说,“但我……”
……哧得一声。细小、轻盈的声响,仿佛沙砾摩擦,却让房间里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楚。尤利尔看到一层奇异的波纹在高背椅后蔓延,但根本来不及开口。狄摩西斯的胸口透出一丝闪光,似金属,又似水晶,带出鲜红的液体。他的吸气声被拉森的惊呼掩盖。那东西眨眼间消失,又在他的喉结下冒出来。尤利尔屏住呼吸,大脑一片空白。先知垂下头,抬手放在胸前。
又一声响。拉森先生越过他,却以更快的速度倒退回去。尤利尔难以置信地僵在原地。高塔先知继续去摸喉咙,但他从椅子上滑下来,鲜血泉涌而出,染红了长袍和怀表。月光下,他慢慢蜷缩,逐渐苍老,逐渐面目全非。
我见过这个人。尤利尔乱糟糟地想。那条血河。玛奈。我见过。血红的预言。玛奈和“理发师”爱德华。漂流而过的尸体。老人,断腿的中年人,玛奈修女……真正的红之预言里,他们逐个死去,最先出现的尸体死得最晚……
黑甲的亡灵迈出阴影,手提着白骨长剑。奈笛亚称它为“钥匙”。他的轮廓沐浴在月光之中。
先知的血淌下黑骑士的剑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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