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柳庄园的踏秋宴会戛然而止。
内里一片纷乱,所有人面色惶惶。
在各自亲随的簇拥下,大群公子小姐从中疯狂逃出,坐上家中马车,连头也不敢回便朝着城中奔去。
片刻后,便只剩下寥寥数人,还留在空空荡荡的宴会场地。
“公子,还是要早作决断啊!”
“如今那边的动静似乎已然停息,再不走可就来不及了!”
冯赟海身侧,两个亲随武者满脸焦急,不时转头看向后园所在方向。
刚才某位练脏客卿那句“天人化生、宗师之境”,刹那间就让他们心神动摇,惊惧不已,已然完全乱了分寸。
冯赟海端着一杯酒水,却一直愣在那里一动不动。
不远处,还有他的妹妹冯卿萍,以及那个姓曲的姑娘还留在座位。
其他人都已经尽数离开,一早便不见踪影。
“你们怎么还不走?”
冯赟海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面露疑惑神色。
“二哥不走,我也不走。”
冯卿萍微微一笑,语气淡然平静。
“曲姑娘又为何留在这里?”冯赟海又接着问道。
曲裳缓缓说道,“小女子家中受卫道子颇多照拂,如今他未曾出来,我却是不便直接离开。”
说着,她又转头看了冯卿萍一眼,“而且我和卿萍小姐一见如故,相谈甚欢,想着也要留下来陪她一起。”
冯赟海点点头,对两个亲随道,“刚才那位客卿确实是说了天人化生宗师之境,但他后面又说了一句,则是生死相搏、宗师交锋,那么后园结果到底如何,现在还不好就此下了定论。”
停顿一下,他暗暗叹了口气,“更何况其他人能走,我却是亲自将青璇殿下送来,秘密藏在了绿柳庄园,如果真的情势大坏,即便是现在走了,那也没有什么用处。”
“反正向父亲传递消息的信使已经离开,我倒不如留在这里,看一看后园的宗师交锋到底谁胜谁负,谁死谁生。
若真的能死在宗师之手,也好过坏事之后被下面的小喽啰随随便便杀死,至少下了黄泉地府之后也能和其他鬼物一番吹嘘,不会坠了节度使公子的名头。”
曲裳忽然笑道,“宗师也是人,自然也会死,听二公子如此所,我顿时就不怎么害怕了。”
“你不怕了,我却是怕得要命,只是局面已然如此,无论如何也得硬撑下去而已。”
冯赟海又是一声叹息,“来来来,多想无益,这么多上好酒菜,不吃就是好大的浪费,我们还是先填饱肚子再说。”
绿柳庄园后院。
许久后,武青璇都还未从极度震惊中回过神来。
她仿佛变成了一尊雕像,呆呆站在那里,怔怔看着被自己弟弟妹妹左右随侍的那道身影。
他随便穿了一身不太合体的衣衫,一直坐在地上不动。
面前是韦绝言死不瞑目的尸体。
两人就那样相互对视,就像是多年不见的老友,见面之后无语凝噎,默默无言,激动到说不出话来。
武青璇也不敢上前打扰,心神稍稍平复之后感觉浑身酸痛,便也寻了一块还算平整的地方,不顾形象直接坐了下来,开始处理掌心的伤口。
卫韬目光并未聚焦。
表面上是在盯着韦绝言的眼睛,实际上却早已不知飘向了何方。
耳朵也在微微颤动,仿佛在倾听着什么声音。
时间一点点过去。
太阳渐渐西斜,又是一日黑夜即将到来。
卫韬便在此时回过神来。
却有两行鲜血,从眼角缓缓流淌下来。
“卫道子受伤了么?”武青璇一个激灵,忙从身上取出一只描龙画凤的锦盒,打开后里面存有寥寥几颗馥郁扑鼻的丹丸。
“不用,我自己有补益元气的丹药,这些你还是收好留待后用。”
卫韬抬手拭去血迹,再次陷入沉默思索。
片刻后,他忽然问出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青璇殿下身为皇家子弟,之前又和我说起巡礼司符太常、虞常侍,那么对于教门诸宗,应该比普通人有更深层次的见解。”
“因着父亲的原因,我或多或少能知道一些事情。”
武青璇点点头,“道子想问什么,只要是我知道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卫韬再次陷入思索,片刻后才斟酌着慢慢说道,“殿下对玄武道的风洳太上,有没有一些了解,他在当年的全盛时期,又达到了怎样的高度层次?”
“风洳太上啊。”
武青璇眺望着火红的晚霞,回忆着缓缓道,“在十来年前,我曾经在京城祭典大礼见过他本人,看起来就是个相当和善,总是笑眯眯的老人家。
至于风洳太上的修为层次,我以前也听父亲说起过,他最强时甚至已经打破屏障,触碰到了阴极阳生的这道门槛,实力甚至不在玄武齐太全道主之下。
只可惜当年在珞水河畔与青莲教桂书仿一战,风洳太上被此人不顾一切的濒死自爆伤了根基,自此之后他便少在世间露面,也只有在祭典大礼时才偶尔出来。”
说到此处,她低低叹了口气,“在我那次见到他时,实在是苍老的厉害,根本不像是一代武道宗师的气质风度。
不过我父亲和欧老之间倒是说过,风洳太上虽然看上去虚弱无比,但谁要是真的因此小觑了他,甚至胆敢有所招惹,怕是就要给自己酿出天大的祸端。”
“哦,再后来的话,风洳太上不是被自己的关门弟子杀死了么,孙道子洗月也随之叛门而出,流落江湖。”
“玄武道风洳太上,真的是被孙道子洗月击杀的么?”
卫韬眉头紧皱,若有所思,“孙洗月击杀风洳太上的时候,有没有其他人在场亲眼看到,内里的详细经过究竟如何,青璇殿下又是否知晓?”
“风洳太上的尸体很多人都见到了,这应该是做不了假。”
武青璇摇了摇头,面露歉意表情,“不过其中具体的情况,以及整个详细的过程,这是玄武道内部都封禁不提的秘密,外人更是难以知晓其中详情。”
卫韬点点头,“那么孙洗月呢,殿下久居京师,和玄武道宗门距离并不算远,以前有没有见过她?”
“孙道子啊,我也见过的,在她叛出玄武道前,还曾经和她一起聊过天,喝过茶。”
他颇为诧异地挑了挑眉毛,“哦?那么在殿下眼中,孙洗月又是个怎样的人?”
“只在我眼中的话,她虽然表面上总给人一种淡漠疏离的冰冷感觉,但我却觉得她就是个清净守虚,不喜麻烦的性子。
真正熟识的话,甚至会觉得她就是个相当温婉柔和的女子。
我也不知道究竟是因为什么,后面她就变成了那么一副疯狂扭曲的模样。”
卫韬又问道,“风洳太上其他弟子呢,殿下和他们有没有过接触?”
“也有过接触,他们各有不同的性格,不过总体上说,都算是不错的人。”
说到此处,她声音低落下去,“不过在孙道子叛门而出前,他们一个个都死了。
风洳太上这一脉啊,如今也就剩下一个生死不知,踪迹全无的孙道子,几乎算是断绝了传承。”
卫韬沉默许久,忽然又换了另一个问题,“对于曾在巡礼司当差,却又转投青莲教的桂书仿,殿下对此人又了解多少?”
“和桂书仿相关的一切事宜,在巡礼司内也是禁提的秘密,我没有专门去询问过,所以并不了解。”
武青璇想了一下,直接大包大揽下来,“如果卫道子对这方面的事情有兴趣,那等我回去之后便可以找到符太常请教,他老人家应该能知道许多当年的隐秘。”
天色很快暗了下来。
风中也带来了明显的寒意。
接下来两人谁都没有说话,一个静坐发呆,另一个默默出神,各自不知在想些什么。
最后一缕阳光悄然消失不见。
卫韬便在此时缓缓呼出一口浊气,从坐了许久的地上站直身体。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卫道子直说就是。”
他开始沿着来时的路返回,顺手将法剑系回腰上,“殿下知不知道位于漠州大山深处的萝茶族?”
“知道一些。”
武青璇微笑说道,“去年因为漠州叛乱,父亲在家里偶有提及,我听了后便专门了解了一番,说起萝茶族,其实在更早的时候,他们被山外的人反而叫做罗刹族。”
“罗刹?”
卫韬讶然问道,“评书话本故事里面食人血肉、云名恶鬼的罗刹?”
“就是这个罗刹,不过却不是食人血肉、云名恶鬼的意思,而是罗刹女子之意。”
武青璇回忆着慢慢道,“萝茶族更早的时候,都是女子勇猛强悍,负责打猎交战之事,男子反而多留在寨中做些粗笨活计,所以一些接触下来,山外之人便称呼他们为罗刹族。
再然后好似便是经过连番征伐,萝茶族吃了许多败仗,便一路往更深的大山之中隐居躲藏。
直至不知多少年过去,他们又开始与山外接触,种植茶树外出贩卖,就又有了萝茶族的叫法。”
卫韬消化着刚刚听来的内容,又和那名萝茶族少女所说做一对比。
片刻后,他终于说出了另一个想要知道的问题,“殿下有没有听说过,萝茶族代代供奉、香火不断的山寨祖堂?”
“卫道子也知道萝茶族祖堂吗?”
武青璇忽然压低声音,表情颇有些神神秘秘,“那道子知不知道,他们在祖堂里面供奉着什么东西?”
卫韬垂下眼睛,语气平静,“我还真不知是什么东西,莫非是一件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
“不是稀世珍宝,而是一具尸体!”
武青璇声音放得更低,几乎犹如蚊蚁,“据说孙洗月闯入萝茶族祖堂,和实力层次高深莫测的大族老一番交手,就是为了那具不知道受了多少代人供奉的尸体。”
卫韬目视四周,眸子里熠熠生辉,“她把那具尸体带走了?”
“没有,据说孙洗月当时状若疯狂,杀人无数,还不惜巨大代价将萝茶大族老毙于掌下。
最后却只是打开棺椁,在那具尸体面前站了许久,便径自离开了。”
她轻轻呼出一口浊气,“道子救了我们姐弟性命,所以我绝不会在这些事情上欺瞒道子。
若说我为什么对萝茶族知道的这么详细,就是因为我父亲后来也遣人去过那座祖堂。
不仅仅是父亲,其他还有不少人都悄悄去过,或许都是为了看一眼,能让孙洗月如此疯狂的地方,到底有着怎样的神奇玄妙之处。”
“哦,差点儿忘了和卫道子说。”
武青璇双手合十,做出参拜姿势,“萝茶族祖堂供奉的画像,我便亲眼看过,还被父亲好一顿训斥,说我不要好奇心太重,看些不该看的东西。”
卫韬心中念头不断闪动,“那幅画像,和萝茶族祖堂所供奉的尸体,他们之间有没有关系?”
她再拜一拜,缓缓说道,“有关系,她们就是同一个人,极其清冷美丽的女子。”
他猛地停住脚步,转头看了过来,“那幅画像,现在在哪里?”
“我只偷偷看过一次,便被父亲赶了出来,后面据说那副画像被送进了大内宫中,最后具体落在了谁的手中,那就不知道了。”
武青璇说到此处,忽然有些犹豫踌躇。
十数个呼吸后,她猛地一咬牙,鼓足勇气道,“我也曾学过琴棋书画,丹青描摹虽不敢说特别厉害,却也至少能有个六七分,甚至是七八分相像。
道子若是想看那幅画像,等我找到笔墨染料,便可以为你画出一张,不行还能多画几张,兴许总能从中找出最为相似的那幅!”
卫韬沉默许久,抬手抱拳,躬身一礼,“如此,便要劳烦青璇殿下了。”
武青璇急忙还礼,“道子对吾等姐弟恩重如山,又何来麻烦一说?”
片刻后,他直起身体,抬头仰望稀疏的星空,目光落在那朵遮住月亮的云上,忽然间便又有些怔怔出神。
武青璇静静站在一旁等待。
直到他低下头来,才柔声说道,“卫道子,我刚才认真思考了一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卫韬回过神来,揉捏着还有些发胀的眉心,“没什么当讲不当讲,青璇殿下直说就是。”
武青璇点点头,斟酌着慢慢道,“我想说的是,今日在绿柳庄园的战斗,应该是贵门宁道主接到消息秘密下山,将韦绝言等人掌毙后便又飘然远去。
至于卫道子本人,只在旁做一协助,击杀了几个潜入到吾等姐弟身边的武者,护住了我们的周全。”
她小心观察着他的表情,没有发现什么变化,才又接着说了下去。
“道子以如此年纪,便能击杀邪道宗师韦绝言,当真是令人惊讶无比,甚至说一句惊世骇俗都不为过。
不过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如果这一消息大范围流传出去,妾身担心对道子非是好事。”
卫韬微微点头,面露温和笑容,“青璇殿下说的极是,那就按殿下的意思办吧。”
武青璇暗暗松了口气,对默立不动的弟妹严肃道,“刚才我和卫道子说的话,你们只需知道宁道主下山退敌,其他的事情全都不要说出去,最好连记都不要记住,知道了么?”
两人面无表情,一动不动。
对她说的完全没有任何反应。
卫韬本不想开口,但看武青璇伤痛疲敝,又因为着急甚至口吐鲜血,便轻咳一声道,“你们两个,记住姐姐刚刚说的话。”
武青循两人蓦地躬身行礼,齐声说道,“先生放心,吾等定会牢记,一时一刻不敢忘记!”
就在此时,忽然有脚步声接近过来。
双方相遇,从前园赶来的几人明显被吓了一跳,却又鼓足勇气,试探着靠近了过来。
待到终于能看清楚面孔,冯赟海猛地瞪大眼睛,强提的那口气一泄,差点儿双腿发软跌坐在地。
他快走几步,丢掉长刀躬身一礼,“见到殿下和道子安然无恙,在下这颗心是终于是定了下来,不再七上八下、彷徨焦虑。”
武青璇幽幽一声叹息,“我之前不是和冯公子说过了么,一旦后园有了什么动静,你千万不要有任何犹豫迟疑,走得越快越好,直入府城莫要回头……”
冯赟海又是躬身一礼,“殿下身处险境,在下又怎么可能不管不顾,只想着自己逃生?
如此就算是能回到府城,家父也不会饶了我这个贪生怕死的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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