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挂在屋檐下的红蜘蛛动了动细长弯曲的腿, 似乎在等待什么。
卫仁看见自己的鬼甲天蛛时愣了下,就连受伤带来的剧痛都因它的到来而延缓一瞬。
原本以为鬼甲天蛛受到苍殊的“凤鸟音召”影响,从而被蛊惑离开了他, 没想到关键时刻, 它却自己回来了。
鬼甲天蛛虽伤害高, 能力强, 却也出了名地难养,若是主人不花心思, 强悍的至宝异兽,也可以被养成废物。
卫仁来不及去感动鬼甲天蛛的回归,因为虚影巨蟒也注意到了,在虚影巨蟒有所动作之前, 卫仁屈指轻弹,率先发出命令。
细长的蛛丝唰唰地从四面八方飞出, 锋利刀刃, 将无形之风也割裂, 同时切割卫仁附近的五行之气。
幻兽虚影是靠五行之气才得以具象化的存在,此刻被蛛丝缠绕切割的虚影巨蟒身形摇晃, 因为五行之气受到影响而变得虚实交错, 随着蛛丝越来越多,它不得已将卫仁甩飞出去后融入黑暗中。
卫仁被甩飞在空中就已借着御风术翻身而起,虽然只有一境的实力,但简单的八卦生术还是能用的, 何况他对战的经验并非一境。
他落在无人居住的屋顶,这一片像是荒废的偏僻街巷, 纪书言也不敢在人多热闹的地方动手, 这样会引人注意。
卫仁只需要朝人多的地方跑去, 就能拦住纪书言的杀招,到时候再想办法摆脱追杀。
远处灯火冲天。
此方天色浓稠黑暗,前边却因为人多热闹,点亮的灯火光芒足以照亮一半的黑沉天幕。
鬼甲天蛛贴在卫仁的脖颈,白皙肌肤上可见一个小小的红点,若是距离远了几步便根本看不清有这么一个存在。
蛛丝断后,从四面八方拦截追击,卫仁也尽量避开黑暗的地方,以防虚影巨蟒突然冲出来给他一口。
被咬到的肩膀血流不止,卫仁咬紧牙关,血水流失,让他大脑变得眩晕,脚下不稳,几次险些从屋顶摔下去。
师父这是真的没有心软啊。
方才他话里的“外人”两个字很管用,有效激怒了纪书言,愤怒使他加倍冷酷狠心。
卫仁余光朝后方蹿出来的虚影巨蟒,哪怕倒映在眼中的只是一道黑色的巨蟒剪影,却能感受到它鳞片剐蹭的细碎声响,无比真实地吐信嘶吼,还有残留在身上的腐烂腥臭气味。
若是没有自废修为,卫仁这会也就不跑,而是同样召唤幻兽虚影跟他师父碰一碰。
可若是不自废修为,他也活不到现在。
卫仁冷不防地感受到了虞岁曾经的处境,她从小到大若是不把自己的能力藏起来,也活不到现在。
也许无法感同身受,却又有几分相似。
因此,卫仁更不愿再回到素夫人阵营那边,从而与虞岁敌对。
卫仁收回余光,拼命逃跑,几乎所有五行之气都用在御风术上,只求速度更快些。
血水滴答落在屋檐瓦片或者漆黑地面,地面游动的黑影寻着血腥味紧追不舍。
两道身影从左右两方而来,透明的蛛丝飞射过去,却被他们以周天火烧毁蛛丝上的毒素,硬刚上前。
周天火虽没有烧断蛛丝,却随着蛛丝一路蔓延,朝卫仁身上靠去,他现在太弱,无法抵抗这些八卦生术的攻击,不得已自断蛛丝。
两名农家弟子左右夹击逼迫,拦住卫仁去路,卫仁被迫逼停,刚要转方向再逃,就见虚影巨蟒从黑暗中扬起身子,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
在他身后,是满身肃杀的纪书言。
卫仁被追杀时,虞岁正抬眼朝换衣室看去,侍女掀开遮帘,让换了第二套衣裙的李金霜出来。
淡红色的裙摆柔软贴肤,点缀的金饰微微闪烁,比之前那件还要精致华丽。
虞岁满意地弯眼笑道:“比上一套更好看,再换。”
侍女不断朝屋中拿去新的衣裙,李金霜一套接一套地换穿,从最开始像个什么都不做的木偶娃娃,到后来会无声去学如何穿戴这些复杂的衣裳。
虞岁也没有在外边站着干等,挑完首饰以后,就进去跟李金霜讲解这些女孩子常戴的佩饰叫什么名字,是拿什么做的,金钗该怎么插进头发固定,簪子又作何点缀,流苏璎珞该如何选择等等。
李金霜低声问:“今晚还要去兵甲阵吗?”
“去呀。”虞岁说,“薛木石应该在等了,不过我和他说了在选衣服,会花点时间,让他可以先去做点别的等着,他也答应了。”
李金霜犹豫道:“就这些已经很好了,不用再试,也快到亥时……”
“薛木石都已经答应等,你就不用担心时间问题,他若是等睡着了,那就明天再去兵甲阵。”虞岁语调轻轻柔柔地否决李金霜的提议,“今晚先挑出十套适合你的带回去。”
十套。
李金霜不由打起精神来。
虞岁认真打扮李金霜,也在看卫仁是生是死。
纪书言不仅从伴生传音兽得知卢海叶死前的记忆,还是素夫人的得力助手,无论哪一个,虞岁都不会让他活过明日。
现在就看卫仁和黑胡子是否能反杀,若是不能,她就得再想办法。
被包围在屋顶之上的卫仁压不住发痒的喉咙,咳嗽出声。
纪书言望着那道负伤满满、脆弱不堪的身影,淡声道:“你从小到大,就是最想活下去的那个。可惜今日,你难逃一死。”
卫仁转过身,压低嗓音笑道:“也没有人会无缘无故不想活想去死吧,何况……我可是挨过那么多苦撑过来的,只是那些撑不住的都死了。”
他左右看看,似乎是觉得无路可逃,也就认命了,卸下一身力气,神色惨白如伥鬼:“被带进组织里的孩子总是又多又频繁,因为要他们学农家禁术,而这份禁术确实一不小心就会被反噬,大多孩子掌握不住,只有死在自己的幻兽虚影手中。”
“人死得太多,没有新鲜血液,组织就无法发展,便必须去找更多的孩子。”
卫仁目光幽幽地盯着纪书言,笑问:“师父,你还记得那些因为学不会幻兽,所以死了的孩子吗?”
纪书言神色沉冷,没有回答。
他当然不记得。
活不下来的孩子,根本没机会见到他。
“几百年前被当做叛徒而遭到追杀的人是被逼无奈,他们早已学会了禁术幻兽,只是不愿毁去自己辛苦学来的九流术而已,农家禁止后,修行幻兽的人已经少了很多。”
“他们也没必要学,天下九流术那么多,农家流派也非常丰富,比幻兽更强的天机术也不是没有,可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么一些人,专门教别的孩子学幻兽,告诉他们要为幻兽正名,摆脱叛徒的名声?”
卫仁说着咳嗽起来,抬起手背擦拭嘴角血迹,话却说得很稳:“你说,这些孩子是非学不可,必须成为农家叛徒吗?”
纪书言目光嘲讽地看着他:“都是些无依无靠,遭人抛弃,流落人世的孩子,我教他们一技之长,给他们庇护之所,有什么问题?”
“你为何不敢说,都是在燕国无依无靠,遭人抛弃,流落人世的孩子?”卫仁笑时牵动伤口,又咳嗽两声,“为何一定是燕国的孩子,而不是周国、丹国、青阳或者太渊南靖这五国的孩子?是因为他们没有战乱,没有被其他几国闹得民不聊生,所以不好收集无父无母的小孩吗?”
“还是单纯觉得……带走出生在燕国的孩子比较容易。”卫仁疼得深吸一口气,汗水混杂血水沾湿他的衣襟,此刻身如薄纸,却强撑着,勉强笑道,“何况,我是有父母的吧。”
纪书言冷酷的脸,在此刻露出一丝残忍的笑意:“你那输空家底,整日酗酒打骂妻儿的赌鬼父亲,和亲手把你卖掉的母亲?”
卫仁静了一瞬,低着头笑道:“她确实把我卖了。”
他的母亲,哭着将年纪尚小的孩子卖给即将离开燕国的富商夫妻。
母亲要他离开人吃人的燕国,离开无能的父母,去过不用被打骂、不用愁吃不上饭穿不上衣的好日子。
哪怕不是大富大贵,却也可以平平安安。
这对善心的富商夫妻,却在离开的途中遭遇截杀,没能活着离开燕国。
卫仁问纪书言:“师父,你说,如果不是素夫人夺走了息壤,导致燕国农家圣者重伤,燕国会变成如今这样吗?生活在燕国的百姓,需要靠卖子求生吗?”
燕国的农家圣者,算是燕国的最后一道防线,在皇城权贵全都被他国渗透时,高境界的九流术士们便是维护秩序的最后一道力量。
纪书言冷脸道:“燕国早已无药可救,不是她,也会有别的人,盯着农家圣者的人数不胜数,你有何能力阻止,燕国变成这样,是无数人的错。”
他冷声道:“看来我养出了一个不识好歹的东西,早知今日,就该让你死在燕国。”
“若真要算起来,救我的也不是你啊。”卫仁轻轻眨了下眼,瞧着虚弱,却不乏挑衅之意。
若非路过的农家圣者出手,富商夫妻被截杀的那天晚上,他已经死了。
可惜重伤的圣者,强撑着踉跄的身子,将劫财的术士们杀退时,自己也是强弩之末,他倒在激流的河水中,消失在夜色下。
曾经的圣者,如今却连一个小孩都护不住。
侥幸活下来的孩子艰难地从满地尸体中站起身,追随着河流走去,直到被纪书言的人带走。
“而你又养大了几个孩子?死在组织里的不是更多吗?”卫仁擦着嘴角不断溢出的血,逐渐变得平静,“活下来的孩子却要回头去杀燕国的人,表面说是为了洗脱叛徒的名声,却是做了为素夫人服务的狗。”
卫仁眼里流淌着嘲讽的笑意,盯着纪书言,看他的脸色变得越发冷沉难看:“夺回息壤也许可以洗脱农家叛徒的名声,却洗不掉我们是燕国叛徒的事实。”
虞岁正为李金霜系着腰带,听到这时轻轻眨眼。
对燕国失望的人,也是背叛燕国的人。
纪书言沉怒道:“口出狂言!”
虚影巨蟒冲向卫仁,蛛丝飞射,将它缠绕拦住,巨蟒几乎贴着卫仁的发丝,却无法再前进一分,开始虚实交错。
彼此僵持时,纪书言冷声问道:“这些就是你帮南宫岁的理由?”
“我也没有帮她什么。”卫仁抬头,正视纪书言,“只是我从师父和素夫人这里学到,做事只需要自己足够理直气壮就行。无论是什么理,反正都是我最有理,不容许他人的辩驳,辩驳的都是些没脑子,没见识,只沉浸在自己世界,没有眼光,理解认知不够、毫无思想的蠢货。”
他后半段说的,都是这些年组织教导孩子们的“理”。
他们不需要拥有自己的思想,不需要去思考,只需要听从命令。
远处通天的灯火照不亮此处屋顶的黑暗,月光也躲进乌云之中,能点亮卫仁前路的,只有他会思考的大脑。
卫仁如往常般懒散笑道:“我只是觉得腻了,不想再当蠢货。既然素夫人并非想要真心为农家叛徒正名,那你们所有人都要杀南宫岁,非要她死,我偏不要,我不会杀她,也不要她死。”
在这个残酷的世界,所有人站在自己的立场做出的选择都是对的,同时,站在他人的立场看,所有人的选择也都是错的。
错与对也就变得没有意义。
它改变不了任何结果,卫仁想要的是从今天开始,自己做选择。
只要站在纪书言和素夫人的对立面,他就能理直气壮地答道:你们才是错的,该死的是你们。
卫仁偶尔会想,只需要调换立场,那所有人都会被批判,没有人是对的。
不同的是有的人无法选择自己的立场,只能定死在某一方,有的人却可以肆意调换。
他想要做那个可以自己决定立场和阵营的人。
纪书言不会去深思卫仁的话,他只需要判定,眼前的人已经是素夫人的威胁,那就必须除掉。
哪怕是他有一丝欣赏的孩子,也抵不过素夫人在他心中更重要。
于是纪书言神色淡漠道:“杀了他。”
等待的两名农家弟子再次施展周天火,火焰点亮黑暗,愤怒燃烧。
蛛丝接连断裂,虚影巨蟒向前猛冲,再次将卫仁从屋顶扫落地面。
虞岁退后两步,看着眼前的李金霜,扬首笑道:“换个发饰,我们去杀个人吧。”
李金霜愣住。
虞岁让她把手伸出来,给她戴上一圈红色的结绳玉扣,红绳上坠着数十颗细小晶莹剔透的金珠,动起来金珠碰撞会发出悦耳的声响。
她笑盈盈地说:“穿了漂亮衣服就要出去走走逛逛,我杀人,你在旁边砍他们两刀练练手就好啦。”
虞岁改变主意了。
对素夫人忠心耿耿的狗十分难见,她还是想亲自去会会。
黑胡子等人赶到时,正巧看见火焰冲天而起,烧断的蛛丝发出腐臭的毒气,两名农家弟子都各自躲开。虚影巨蟒则无惧毒素,将卫仁抽飞,从屋顶上摔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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