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祝缨问。
小柳用力点头:“嗯嗯!驿站那里送来的消息,这会儿该往城里赶过来了。算算脚程,该是快到了。”
“知道了,你告诉小吴,派人再去一下给章司马准备的住处看看,顺便洒扫一下,好叫司马一来就能入住。门锁钥匙当着他的面儿取下来,让他自换新的。”祝缨仔细地叮嘱。
小柳道:“是。”
顾同探头探脑地:“老师,司马这就要来了啊?”
“你那是什么怪样子?”
顾同的表情变了几变,道:“又有些担心又不那么担心的。”
“哦?”
“副职嘛,除了县里的副职还容易管些,府、州的副职怎么都有点儿像坐探呀?”顾同嘀咕。
以前他还是个天真的小县城的学生的时候,看所有的官员都是一样的、都是一体的,了不起是因为各人的性情、各人落袋的银钱纠纷之类有个亲疏远近恩怨情仇。近几年、尤其是做了祝缨的学生之后才知道,这里面的学问大得很。
朝廷就不是很喜欢一个官员将某个地方经营得铁板一块,副职之初心既是“储贰”也是“制衡”。为了治理好一个地方让主官和副职搭班子是搭班子,使一人不能在一地一手摭天也是朝廷要考虑的内容。各州每年入京的人都规定要轮流,也是不能叫某个人垄断了消息渠道。所以一地之副职,不可能是主官想要谁就是谁。能不能理顺关系,端看个人的运气和本事。
主官副职拿到告身那一刻,就知道朝廷的期许,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现在来的这个章司马,顾同感觉并不很乐观。
他又很相信老师的本领,眼看南府已在掌握之中,想来一个光杆儿的司马也不能成什么事儿。只是如果司马跳得太高,太耽误正事儿。
祝缨低头又看了一眼章炯的简要信息,很少。就算是在吏部,对一个官员的信息记录也多是记录一下父祖三代、籍贯、年龄、某年出仕、任何职、何时升降转、考评等第和考语等等。怎么解读就看各人的本事了。
祝缨道:“看起来倒是个能干的人。”
章司马的任命发布之后,吏部终于告诉了祝缨这个主官将会迎来一个什么样的下属。
章炯,三十八岁,正六品。在这个年纪坐六望五,已是官运不错的人了。他是正经的科考出身,名次虽然不高,但是起手是官员,正九品。算一算,这一年章炯才二十三岁。先在京城呆了一阵子,然后是任地方,一路干上来,十五年间做到了正六品。能力应该是有的。
再看他的出身,他的父祖都是官员,祖父一生做到了七品,父亲做到了六品,这二位都已经死了有些年头了。能让他丁忧的人都不多了。
这样一位人物的到来,朝廷应该还是比较照顾南府的。年富力强,又有地方上政务的经验,应该也有一颗上进的心,挺好的。
祝缨对顾同道:“他既来了,你们以后都要当心些!要守府衙的规矩,不要散漫,不能再将前衙当作自己家一样了。”
顾同道:“是。我这就去对他们也讲一下。不过老师才整顿过府衙,上下都还是很守规矩的。”
祝缨点点头:“去吧。安排好接风宴,再让小吴带人去迎一迎他。”
“是。”
祝缨转回后衙对家里人说了这件事儿,让他们心里也好有个数。祝大道:“他是副的,就算不干好事儿,怕他怎的?”张仙姑道:“你又在孩子面前胡说了!什么好的坏的?不过老三啊,司马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祝缨道:“都想到哪里去了?我是说,要是他带着家眷赴任的,咱们也要有个准备。”
“哦哦,这样啊!那我知道了。”张仙姑道。
花姐道:“虽不知道他家中有什么样人,不过礼物我已备好了,只看他是什么样的,咱们就送什么样的礼物过去。”
祝大惊讶地道:“这正的还给副的送礼啊?以前给官儿大的送就算了,现在是怎么回事?”
花姐解释道:“只是几样简单的东西,并不是重礼,不比往京城送的那些。”
祝大揉了揉鼻子,心道:这司马当的!我得看看他是不是个识好歹的人。
祝缨道:“明天就能见着真人了,现在多猜他的性情也是无益。”
张仙姑道:“花儿姐啊,那咱们把衣裳再拿出来晾一晾吧。见客了得穿得郑重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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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分两头。
章炯不是来任本地主官的,本地官员就没有必要结伴去必经之路迎他。他自己到了南府的驿站落脚的时候向驿丞通报了姓名,辨明了身份被驿站上报的。
才住下,预备第二天到府衙报到,当天晚上小吴就带人到了驿站。
小吴自从知道了章炯要来的消息,心里早揣摩过这个新的司马许多次了。他自认是祝缨的心腹之人又得到重用,便额外为祝缨操了许多的心。副职!这一点小吴比顾同更明白是个什么意思。
他自己设置了一套预案:先热情周到地迎接章司马,章司马要是个好的,跟祝缨一条心,那这番热心也不白费。如果章司马是个坏的,那也可以麻痹一下他!
小吴给自己定位好了,就殷勤地跑到了驿站去求见。
他亮了自己的身份,又问驿丞:“章大人住在哪里?快领我去见。”
“回大人,就在那边的那个屋子。”
听到驿丞也叫他“大人”,小吴感觉颇佳。站到章炯的门外,他又是一派恭敬了:“章大人,下官是南府司仓,奉知府祝府君之命前来迎接大人。”
里面门打开了,小吴抬头一看,只见一个端正的男仆走了出来,道:“司仓大人?我家大人有请。”
小吴让身后的衙役在外面等候,他们也带来了一些礼物,小吴掌握了一个送礼的分寸:咱们都是清廉的人,热情,但是清廉,所以人来了厚礼还是没有的。
小吴对驿丞道:“辛苦你啦。”抖抖领子,迈步进了屋内。
先作揖,口称“下官”,等上面一个浑厚的男声说:“请起,不必多礼。”才站直了身体正式打量这位章司马。
章炯是个须眉丈夫,身材不算特别的魁梧,却也有些威严的样子,国字脸,鼻直口阔,目光炯炯,须中杂了几根银丝,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来。这副相貌够他再用个几十年,有朝一日身着朱紫,模样也不显寒碜。
小吴道:“大人好风采!”
章炯一笑:“过奖啦。”
小吴道:“下官姓吴,大人唤我小吴就是,他们都这么叫我。听说大人要来,祝府君欢喜得不得了,说,总算又来了个得力的人!只可惜不知道您什么时候才能到,还没去州城之前就念叨着,吩咐咱们给您修葺住所呢。哦,咱们本州的规矩,打从前头鲁刺史时就说,每年两次、半年一回,要到刺史府去面见陈情。”
小吴絮絮地说着:“啊,下官见到大人这般模样,实在心生欢喜,话多了些。”
章炯道:“哪里,我还有事要问你哩。你官话很好。”
“大人过奖了。不知大人有何事垂询呢?”
“未知府君明日可在府中?”
“本要出巡的,您知道的,这时节南方就要秋收了,不出去看看不放心。听说您到了,便止了行程。未知大人携了家眷否?也不知道准备的住处够不够?是一处二进的庭院,有偏院的,也带仆人的住处、马厩等处。”
章炯道:“足够了,我并未携眷赴任。”
“啊哟,那您的起居……那倒也不碍的,府衙里还有小灶呢!”
“哦,是吗?”
小吴给祝缨说了几句好话:“是,府君一向关爱我们,宁可自己俭省,也要咱们过得舒服些。大人见了就知道,祝府君是最好相处的一个人了。大人又是这般的和气,你们一定处得来的。”
章炯笑笑,问道:“府里其他人呢?”
小吴道:“府里还有六司,司仓便是下官了。司功姓王、司法姓李,他二人最忙了。司工姓彭,他接下来就要忙喽,秋收一过,就是整修水利工程。司兵略清闲些,因本府防务尚有梅校尉担当。司户祁先生不太爱说话,您要是遇到他不答话,一准儿是害羞了。”
“诸位各有所长啊!真想早些领略诸位的风采。”
“大人过奖了,”小吴道,“那下官就先不打扰了,明日下官陪您一同去去府城。”
“如此,就辛苦你啦。”
“大人哪里话?”小吴笑着退了出去,“大人一路奔波才是真辛苦,您再劳累一天,等到了府城安顿下来就好了。”
他已对章炯有了点数,他见过的官儿不少,这个章炯看起来是有心气的。一见面也不给他下马威,也不特别急切地打听府衙的底细,就是有点城府的,有小算盘,不太好对付啊。明天得找个机会将自己看到的都告诉大人才好!
小吴观察章炯的时候,章炯也在观察他。章炯怎么看这货,怎么觉得他身上带着一股油味儿。心道:怕是个从小吏升上来的官儿。这也难怪,烟瘴之地,官员选拔原就难些。那位祝府君已是个难缠的主儿,再添上这样的下属……
章炯叹了口气,暗想到任之后恐怕要花上些时日来探探这些人的底,光知道个姓有什么用?
不是所有的地方官赴任前都能拿到自己想要的讯息的,有些人职位太低,甚至不必进京,京城那儿一纸公文给他,就打发上任了。章炯介于两者之间,他未能像祝缨那样从吏部将所有的档案都看到,更不知道上司祝缨的履历。
不过祝缨此人还是小有名气的,章炯多少有些耳闻。
他看了看自己带来的人,一个小厮、两名健仆、两个脚夫,都比较年轻。只恨自己不能将自己之前得用的下属带一两个来。
第二天一早,章炯和小吴都早早地起身,小吴又早早穿戴整齐站到章炯门外等着。章炯不经意地问道:“你便日日这么侍奉祝府君的吗?”
小吴笑道:“府君可不归我伺候,他自住后衙里,与老封君她们住一块儿。”
“府君家眷都在这里了吗?”章炯有些吃惊地问。
小吴道:“正是。”
“那可真不容易啊!身体都康健吗?”
小吴道:“都还好。”
“哦。那便好,那便好。”
“大人,请。这会儿府衙里应该已经分派完差使了。”
“每日都先分派吗?”
“是啊。”小吴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问。
他不知道,并不是所有的地方官署都像祝缨这么办的。祝缨这儿,是延续自大理寺郑熹主事时的规矩,郑熹又是接手龚案时养成的习惯。大部分的官署,大概十日一休沐,休沐日转天到衙门里应卯的时候主官或者代理的官员大致说一下要干什么,然后就散了。也就是十天安排一次,如果没有突发的事情,大部分没有训话瘾头的主官是不会召集人的。懒惰一些的,或能一个月都不会将整个衙门召集一次。一般是在春耕、秋收、征缴这三个时段才会频繁一些召集官吏安排事务。
只要想干活,就永远有活干,如果想“无为而治”,也总能有“垂拱”的办法。许多地方“垂拱”反而是件好事,官员瞎折腾反而劳民伤财。
章炯心道:是个爱生事的主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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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一同往府城去,小吴也看到了章炯的随从,五个,都年轻。再看他的行李,也就两车。小吴估算了一下,如果刨去铺盖、衣物等,章炯的行李并不多,甚至有些寒碜。
一行人半天就到了府城。
章炯看着这座府城,除了其规制是按照朝廷要求修建的,其他的都称不上好。
路上有好奇的人围观他们,指指点点的,仿佛在说些什么,章炯的脸颊抽搐了一下:他听不懂这个!
一路上走的是驿路,多是与驿丞打交道,各地驿丞说出来的官话虽各有口音,都还能分辨。章炯也在外地任过官,对方言有心理准备,但是没想到这世间还有地方是一句土话都不肯让人听懂的!虽然这些人脸上的表情像是对他有好评。
他不动声色,又看了小吴一眼。
小吴将他引到了府衙前,章炯看这府衙,见这里应该是新修葺过的样子,门口已列了四名衙役。小吴说一句:“章司马到了。”四人齐齐行礼,小吴道:“司马稍待。”大步往里走,里面又一声一声地往里传:“章司马到了!”
章炯下了马,衙役接过马缰绳往一旁拴住,章炯走到门房前,便见远远有一群人往这里走来。他站住了垂手等着——他看到了一个红色的身影!
二人离得比较近了,章炯又抢上几步行礼:“下官章炯,新任南府司马,拜见知府大人。”接着便从袖子里取出了告身。
祝缨接过了,核对了上面的信息,道:“不必多礼,里面叙话。司马携带家眷不曾?”
小吴忙说:“大人,司马未曾携带家眷,有几个仆人,又有行李,下官这就安排人送去司马的宅子里安顿。”
祝缨道:“去吧。”
章炯还要客气,祝缨道:“让他们去办,咱们还有正事呢!请。”
章炯看到了传说中的祝缨,这也未免太年轻了!心里也是感慨,瞧瞧人家,这就有绯衣了!两人到了签押房里,祝缨在上面坐了,章炯就理所当然坐了下手第一的位子,接下来六司官员也都入座了。
祝缨道:“你我都是新任。我比司马早到几个月,有事些事儿就当仁不让啦!”
章炯道:“下官只是辅佐,听大人的令,唯大人马首是瞻。”
“你我同朝为官,是同心协力。我便不说什么客套的话来,咱们先认认人?来,见过章司马!”
六司都先见司马,祝缨一一给他介绍,然后说:“司马今天就算是报到啦,新到一地,我给司马三天假,安置一下。纵使没有家眷,也该歇歇脚,明日我在府衙设宴,为司马接风。一应事务等司马安顿下来再细说,以后少不得要司马出力呢。”
“下官职责所在。下官驽钝,万事听府君号令。”章炯说。
他之前是做县令的,现在调过来做司马,小升了半级,却又是由主官一言堂而变别人的下属,小有不得劲儿。
祝缨道:“司马如此客气,府衙里大家都是自己人,放轻松些才好。叫他们过来吧。”
不一会儿,府衙的差役也轮班过来拜,认一认章炯,又给了章炯两个腰牌。丁贵端着一张托盘过来:“大人,这是您的,这个是给您一个仆人进来听差的。这边儿这些签子、票子是您领东西的表记。前番府衙里出了点儿事,门禁管得严些。”
章炯点了点头,丁贵便将托盘放到他身边的小几上,将衬布四个角一拢,结了个小布包,一并递给了章炯。
祝缨道:“我让他们送司马去住处。”
章炯道:“有劳。下官尽快安置了再回来拜见大人。”
两人的会面就这么客客气气又风平浪静地结束了,章炯注意到了祝缨身后有两男一女,但是祝缨没有介绍他们。祝缨也留意到了章炯身上的种种痕迹,与之前知道的讯息一一对应。
祝缨将章炯送出了签押房,小吴又接着将章炯送去安置。章炯到了新居,发现自己做了司马之后居住竟不如做县令时,以前既可住在后衙,地方还更宽敞。小吴又给他介绍了不远处是王司功家等等,接着又给章炯的仆人说:“柴米水草料都备齐了,用完之后就要你们自己留意啦!府衙每月都有料钱发放,你拿签票去领就得。”
都嘱咐完了,小吴就离开了。
章炯将这宅子都看了一遍,只见都是翻新过了的,也打扫得十分干净,屋内甚至有干净的铺盖、帐幔之类。连花都给他养了两盆。
章炯心道:这可厉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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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小吴着急跑回了府衙,正好与顾同等人都在祝缨面前。
顾同脸上微红,说着:“这位司马看着……看着……”看着真是一表人材!他有点想收回之前忌惮司马的话了。
祝缨屈指弹了一下他的脑门儿,小吴蹿了上来,说:“大人,刚才我没说仔细呢!顾小郎君,这位司马也不太简单呢。”便将他所观察的又细细地说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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