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贵笑道:“都多久了,还跟才见着大人施展似的?”
顾同道:“我这是学而不倦。”
祝缨道:“行了,案子结了会从头给你讲解的。”
顾同高兴了,项安在外面说:“大人,师姐带过来了。”顾同又跑去开门。
他对胡师姐也很好奇,跟人家叫一声:“胡娘子,请进。”
进门之后,两人站到了桌案前,祝缨起身道:“来了?坐。”丁贵又给上茶。
胡师姐小心地并不坐,有点拘谨地行了个礼:“妾拜见大人。”
祝缨道:“这几天辛苦你啦。”
胡师姐道:“也,也没什么。”
祝缨道:“请用茶,项安对你说了么?”
胡师姐茶也不喝了,道:“是。”
项安代她说:“师姐闲云野鹤,不大能受衙门的拘束,钦佩大人的为人,愿意为大人看家护院。大人有旁的事儿征召,师姐也责无旁贷。”
祝缨道:“那可就太好啦!娘子还有什么要求么?”
胡师姐忙说:“已经太好啦。”
祝缨道:“那行,以后咱们手头宽裕了,再涨。先签个契吧!”
她准备好了契书,条件列明,胡师姐是个半瞎,识字不多,项安给她念了,胡师姐心情激动,跟一位知府大人家里看家,又比风吹日晒强得多了。跟商队出去,跑路辛苦在其次,气候、生病等等更是麻烦。
她也不会写字,就按个手印。一式两份的契书,先期三年,到期再续。
祝缨道:“行了,那就准备吃饭吧。回来再置办你的家具、衣裳,铺盖家里倒是有多的,现在就换上也行。明天搬取你的行李,今天晚上先随便吃,有什么忌口的、喜欢的,告诉厨房巧儿和林娘子他们。你住前面西院吧。有拆洗的衣服什么的,家里也有人管。”
她没等叫花姐就先给胡师姐安排好了!胡师姐那一手弹子,她有点馋。
胡师姐第一次见这么大的官儿,不想竟是如沐春风,全不像是官员的样子。又心细,安排事务面面俱到,一时不敢相信,又有些惶恐。她的膝盖微弯,说:“我是粗人,都行,这也太好了。”
祝缨道:“先住下。”
胡师姐还不太敢上桌吃饭,当护院的,也没有跟主人家一起吃饭的。项安给硬拉到了桌上,胡师姐心想:兴许是头一天,东家客气些,我可不能将这个当成寻常,自己轻狂起来了。
祝家三口听说她家里没人只有自己一个,就先同情上了。连祝大都说:“家里也有屋子,就住这儿吧。”
花姐打量她一下,就知道得给她添置衣物了,吃饭的时候让一让她,见胡师姐还是有些拘束,就不再跟她客气,免得她不自在。张仙姑就对花姐说:“一会儿给她安排一下。”又问胡师姐叫什么名字。
胡师姐也没名字,别人也有叫她“胡大娘”的,也有叫“胡娘子”的,张仙姑就叫她:“胡娘子。”
她在家里的称呼也就定下来了。
当晚,花姐先带她认了家里的这些人,然后带着杜大姐开库房取新的铺盖,又暂取了自己的一套衣服给胡师姐换上。她的衣服一向素淡,给个守孝的人穿正合适。“家里旁人的衣服都不合适,这是我的,新做的还没上身。明天再找裁缝重裁过吧。”
本来项家兄妹是住在前一进的西路,兄妹俩住一个院子,现在祝缨要给胡师姐安排住处,胡师姐忙说不用,在项家兄妹那儿有个偏间儿支张床就行。祝缨看出来了,胡师姐跟这师弟师妹不能以一般的师门关系来看,项家以前是胡家的雇主,项家有钱,胡家就是出力的。之前说让她跟项安就个伴儿,现在看就不太合适了。还是给人单独开个院子的好。
祝缨道:“他们都安顿好了,就别再挪了。你再去,他们也挤。正好有空置的院子,你住就是了。以后要再有人来,就安排同你一处住。”
胡师姐听到这话马上就答应了。
屋子里的家具当初都是一起配的,竹具,简单扫尘就能用。胡师姐自己有了一个单独的小院儿,一切用品都是新的,像做梦一样。洗了澡,篦了头,换上新衣服,躺到新铺盖里。活了二十几年,记忆里也没有这样的一次全换新的日子。以前所有的东西,都是修修补补着凑合的,衣服穿不下了,才裁件新衣服,这时候鞋子还是旧的。等换了新鞋,衣服又开始打补丁了。有时候更换不及,就打双草鞋凑合。一切用具也是如此。
胡师姐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第二天一大早,她猛地睁开眼,看着陌生的环境,弹坐起来,眼前一黑,旋即想起来是怎么回事。她赶紧起床穿衣,拉开门起来想找水,得赶紧洗漱,她得练功了。
出了院门,撞上杜大姐端着个盆过来:“胡娘子?我给你送水来了。”
胡师姐问道:“大姐,井台在哪儿呢?”
杜大姐告诉了她,又说:“等会儿再把那个缸给你刷刷,担水过来。”院子里有水缸,为的是取水方便。
胡师姐收拾停当,花姐的衣服她穿着有些余量,她掖好了衣角等处,想到梅花桩那儿看看能不能用。到了一看,祝缨正蹲在上面呢。胡师姐吃了一惊:“大人?!”
祝缨笑道:“来,练练?”
胡师姐轻巧地跳到她下面的一根桩子上,祝缨道:“这儿以后想用就用。”
“是。”
祝缨跟她聊了会儿天,问是不是每天都练之类,胡师姐只要没事儿,每天就是吃饭、练功,祝缨如果忙了,练功就放下了。心道:到底是术业有专攻。
她说:“练功之后多吃点肉,不然容易饿。”
胡师姐脸上一红:“是。”
祝缨跳下:“行了,你自己来吧。”她又去提起了弓箭,嗖嗖几下,摇了摇头,院子太小,这个距离她的准头是不错的,再远一些不常练,可能就不行。是时候找一下梅校尉了。
晨练完了,休息一下吃早饭,然后就是去府衙。
胡师姐这天被花姐等人拖着收拾屋子,家具全打扫一遍,被子重新晒过。又是找布料让她挑选,又是找裁缝。胡师姐就随便选了月白色的几块布料,也不要绸衣:“布的就行。”花姐道:“穿多大鞋?”
胡师姐道:“我自己纳就行。”
花姐道:“那得多大的功夫?”
胡师姐想起来,自己是给家里护院的,还有衙门如果有案子她也得跟着去干。急忙道:“大娘子说的是。匆忙搬取了自己的行李,她就一个很小的包袱卷儿,包袱皮儿上还打着个补丁,拿来放到了衣柜里。
自己去把水缸挑满,放下袖子,掸掸身上,将后衙巡了一遍,见门锁都好,墙头也没人爬过。跑到前衙去,跟项安站在一处给祝缨撑场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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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县令这次的动作也很快,堪比抓庄家时的李司法。
他也是连夜拿人,将人带到府衙来与金元宝对质,对质完了,祝缨这儿结了案,他再接着升堂判他手上的案子。
王二郎先是死不承认,金元宝却熟练地说出了他身上所佩的饰物。王二郎道:“他与我熟,知道我身上有什么东西也不稀奇。”
祝缨命人将新娘子的母亲和丫环都叫过来,让她们辨认。新娘子的母亲说:“是我女儿的针线。”丫环只管低着头,泪水涟涟,点了点头。
王二郎便说:“是那天她问我买簪子,钱不够,拿这个抵的。”
金元宝道:“放屁!你分明说是拐得那个傻丫头给你的!到时候拿这个给岳父一看,不给你也得给你了。大人,他还有别的物件儿!”
丫环忽然抬起了头,道:“二郎,这是真的吗?!我们小娘子,被你骗得好苦哇!”
郭县令也是没想到,自己的案子在府衙的公堂上又被招了出来。与小姐形影不离的丫环,当然是知道得最多的。与方家不同的是,王二郎能够自己就见着新娘子,是二人看对了眼,小丫环是为了帮着自家小娘子才隐瞒的。
知道要出嫁的时候,主仆二人都慌了神,想找王二郎。可一个货郎,到处跑的,他不来找她们,她们也难找到她。到了日子,新娘子绝望了。
祝缨问他去哪儿了。王二郎道:“小人是欠了点儿赌债,躲债去了。”
祝缨对郭县令道:“这是你的案子。”
郭县令道:“是是。多谢大人。”
“那样的话就不必再说了。司马?眼下这个,可这是你的案子。”
章炯怎么也不肯接,道:“案情是大人查出来的,当然由大人来判!”
祝缨道:“司马先前所料并无差错,只因原告聚众哄闹,方才不得不中断。”
章炯十分推辞。
两人在上面谦让,方家诸人在下面心急如焚,先是向章炯请罪,承认自己见识浅薄。转个向,又请求祝缨来判。
章炯也想看看祝缨怎么判这个案子,索性离席避让了一下。
祝缨道:“那好吧!我是代司马断案。堂下听判!”
新婚自缢案能有突破是件好事,不过难的是眼前的案子要怎么判。如果来个呆子判,金元宝顶多也就是个流放,小环怕是得要发卖,方小娘子也讨不着好。虽说两个姑娘是糊涂,也该受到教训,金元宝毁人一生只是流放未免太便宜他了。祝缨不想像当年曹氏的案子那样,暗中下黑手让他去死。
且一巴掌抽在本地士绅的脸上,痛快是痛快,也不是怕他们,以后天天过招也很麻烦。本地士绅比福禄县的土财主更麻烦一些。
你不是“狐仙”吗?刚好又好装神弄鬼给人算命,断你个“巫蛊”不算冤枉你吧?
祝缨缓缓地说:“金元宝,你孤身一人在她们大宅里,她们要是不愿意,随便哪个喊一声儿,你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她们主仆终究一声未吭,可见你有些神通!我现在就废了你的神通!”
她命人燃起炭火,取了自己的官印往里一扔,将金元宝往衙门外一押,官印倒是真材实料,烧得通红,拿火筷子往金元宝脸上一按!一股白烟冒出,金元宝放声哀嚎。
围观的百姓都来听这奇案的判决,荆纲等人与县城里的士绅们、府学的学生们也都来围观。“狐仙”本来就很吸引人的注意,现在又“破法术”,一股白烟出来,这是真的有妖术啊!!!再看金元宝,刚才还让人觉得很好看很可亲的脸,狞狰得可怕,果然是被破了邪术!
祝缨又将金元宝赠给方小娘子的那根簪子——就是胡师姐偷窥时看到的那个——也扔到炭火里烧了。说:“巫蛊的法器现在烧了,人就清醒了。”
当然,她没把方小娘子拿出来展览,这姑娘看着不像马上就清醒的样子。
方老翁瘫在了儿子身上,说:“这下好了。”
巫蛊,金元宝就死定了。他女儿也不是与人通奸,只是受了不可抗的妖术,现在也算解了。名声无法恢复如初,但是防止了最坏的事情发生。方老翁心中满是庆幸,再看祝缨就觉得知府大人真是可亲可爱。
祝缨没有判小环,而是将她发还回去。小环固然可恶,要判她,不免又要牵连出方小娘子。这小娘子才是真的倒了八辈子的霉。不过小环是方家的丫环,被方家记恨上了,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事。她却不能再回护小环了。
判完了,祝缨又借题发挥,命张告示,宣谕全府:“不要信淫祀!要信,就信朝廷正经定下的神仙!要进,就进朝廷发度牒的寺观。”
同时再宣讲了一回“巫蛊”大罪,并且告诉大家神仙不会与凡人交和,妖怪只会骗奸妇女的,都是“巫蛊妖法”,敢张口,只管拿来告官。赤铁烙面,穿了琵琶骨再斩首,这就制服了。放心,办得了它,不用害怕!
如果有人要你奉献家产的,那玩儿也是巫蛊,千万别信!
宣判完,百姓们一阵欢呼,也有一些有智慧的老人看了,会心一笑,叹一句:“大人是个厚道人啊,给人活路。”
“厚道人”已回了府衙之内,荆纲等人跟着进来,方老翁一家今天也洗干净了脸,都跟着进来道谢。
祝缨道:“要谢就谢司马,司马要是不管你们,你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拿你家丫头,拿错了?”
方老翁会意,又向章司马致歉。
章司马道:“快请起,我既是本府司马,该我管的,我就会管下去。”
荆纲道:“好在狐仙拿住了。”
“你见过那么废物的狐仙吗?”祝缨问荆纲。
荆纲哑然。
祝缨对方老翁道:“女儿还是要读点儿书、见见世面,你又不是养不起。养成个傻子给别人送菜吗?”
“是是。”
“那个丫头,”祝缨说,“你要怎么处置?”
“大人的意思是……”
“你有气,这个大家都知道。想追究,就自己去。不过,我不想听到这件案子再起什么流言,更不想听到有什么凌虐的传闻。”
“是、是,悄悄的罚过就算!”
“得啦,闹腾了这么久,赶紧回家缓缓神儿吧。司马,咱们听听隔壁怎么断案的去?”
章司马笑道:“请。”
郭县令这案子简直太舒服了,人证物证都送到眼前了,这个丫环恨王二郎恨到牙痒。她跟新娘子在一起七年了,她打小在这家帮忙的。新娘子有心仪的人了,她就帮着新娘子,哪知道弄成这个样子!丫鬟发誓要咬死王二郎。
郭县令想想祝缨刚才断的案子,思忖了一下,将王二郎断了绞刑。理由是“诱拐妇人时就该知道这妇人以后求生无门,等同谋杀”,再断新娘子虽然做了错事,但是已经自缢了,就不追究了,由父母领回尸体安葬。婆家无妄之灾,要娘家退还聘礼赔偿婚礼损失等等。丫环也有错,但是因为作证有功,所以打个二十板子,发卖。
也还行,祝缨点点头,与章司马一同回府衙去了。
这一天过得相当充实,祝缨对胡师姐道:“行李搬来了吗?”
胡师姐道:“都搬好了,明天去退房子。”
“行。家里有几个猴子,你见着了别太在意。有个小猴子要跟你学艺,你愿意教就教,不愿意教就叫她写字去。”
胡师姐道:“是。那个小娘子,要想练成,可得吃苦头,又费功夫。她还要认字儿,没那么多辰光练功。怕成不了高手。”
“没事儿,她能用多少功就得多少力。对了,你想识字吗?”
“我?”
这时外边一阵惊呼,祝缨道:“去看看怎么回事儿。”
丁贵刚抬脚,胡师姐已经一道白影蹿出去了,很快回来说:“刚才要卖的那个丫环,碰死了。”
祝缨轻叹一声,指着丁贵说:“叫小吴拨点钱,给她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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